??“如果我睡着了,你会喊醒我吗?”东方仗助鬼使神差地开口。这是一句很没有逻辑的话,因为就连岸边露伴都没有把握能够让他睡着,但他却开始担心自己睡着后的事情了。
??“如果你睡不着,你就要死了。”岸边露伴先是这么说,但接着他还是回答了这个奇怪的问题,“我会喊醒你的。你虽然喜欢一个人待着,但也喜欢跟朋友在一起。虽然喜欢软软的床,但偶尔在沙发上睡一觉会让你做个好梦。然后呢,你总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还偏偏爱惹上事情。杜王町少你一个不少,但,多你一个倒也不算多。”
东方仗助就笑了,放下了心,抿了抿嘴里草莓牛奶的味道,开口:“那,露伴感到寂寞的时候,就喊醒我吧。”
??“是你这个小鬼会在梦里哭着喊没人陪吧。”岸边露伴撇撇嘴,也在这一来一回的对话中放松了似的,紧绷着的肩膀松懈下来,让笔尖轻轻落到纸上。
让东方仗助来说的话,被一支笔在翻开了的手背上写字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些痒,又有点凉。他看不太清字,便索性不去看了,只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岸边露伴虎口处的伤口。
岸边露伴写字时的动作很好看,一旦开始下笔,笔画间便没了犹豫,顺滑地写下去,写到最后时,习惯性地点一个墨点。书页哗啦啦地合上,岸边露伴握着他的手放到床边,拍了拍他的手背,东方仗助便靠在床头睡着了。
岸边露伴上前把他塞进被子里,多亏他轻减了的体重,这个步骤没有耗费太多的力气。接着岸边露伴就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来,他也有两天多没睡了,此时便把脸颊虚虚地贴到东方仗助的手背上,闭上眼。
??“晚安。”
那次东方仗助足足睡了两个月。由于他的家中无法安置过多的精密仪器,最终他还是被搬进了另一间屋子里,平日确保会有前来照顾的员工。期间他的家人与友人来了许多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摆设和装饰,将这间屋子装扮成了东方仗助的第二间卧室。
岸边露伴也来过几次,他在家里挑挑拣拣,还是没能从留在自己家里为数不多的东方仗助的物件里挑出一件能带来的。他在家中并不怎么穿室内鞋,玄关的鞋柜最初只收纳了些外出的鞋子,但现在却挤着一双东方仗助说穿着舒服而强行加进购物推车的小熊拖鞋。他拿起拖鞋晃了两圈,又塞了回去。
他转身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拽出一个盖着盖子的陶瓷杯,里面正装着东方仗助上次来时吃到一半的巧克力。把巧克力拿出来吃掉,去洗碗池清洗一遍后擦干,岸边露伴挪了挪步子,又走到冰箱面前,把杯子放了进去。
就这么一件一件看过去,终归是没选出一件去装点东方仗助现在暂住的家。他左右转悠好几圈,最后进了书房,把那瓶从东方仗助家里带回来的空墨水瓶揣进了口袋里,悄悄放到了那间屋子的窗台上。
那是东方仗助第一次被叫醒的日子,他是在一大堆人的包围下被喊醒的。确定他沉睡许久后身体受到的损伤得到了修补,几乎他所有亲近的人都在这一天赶来了杜王町,这个由他们共同装修的小屋子里。
东方仗助那时正梦到一群小狗在天上飞,一睁眼,倒是看到一大群人紧紧围住了自己。他窒了一口,只觉得再看到这副场景可能是在自己的葬礼。等他顺过气来,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开始分享起各自的近况来,还时不时从带来的零食瓜果中递来一两个东方仗助此时能吃的。要不是连在他身上的仪器还在嗡嗡作响,东方仗助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热闹的派对了。
接着众人散去,东方朋子单独与东方仗助聊了聊,这下他知道邻里间这两个月发生的琐碎事情了,等下回遇到隔壁家的小孩,便可以用他考砸的成绩去调侃两句。接着是乔瑟夫,他带来了些大洋彼岸的故事,又说了说静的近况。空条承太郎一如既往地沉默,倒是东方仗助兴致勃勃地跟他说了半天自己梦到的小狗。广濑康一和虹村亿泰是一起来的,后者还给东方仗助偷偷带了点儿可乐,不多,只有一瓶盖那么点,但让东方仗助寡淡了许久的舌头尝到了些新鲜的味道。他们三个聊了许久,还聚在一起打了会儿游戏,直到周末被消磨掉,两个人返回大学上课。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东方仗助的好友,SPW的员工们则是神出鬼没,只有从定时送来的食物能隐约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东方仗助又一个人待了一天,他静静地想了许多事情,然后一阵风吹过来,让他的视线顺着墨香落到窗台上,那个已经空了的墨水瓶上。
这时他才想起来看看这间屋子的陈设。他把身上的仪器挪开,下床四处观察起来。他能从每一个物件上看到送来的人,那些熟悉的家具是东方朋子按家里的布置新买的,一开始东方仗助还以为她把旧的搬来了,但仔细看过后才发现只是款式一样的新品。那堆乱七八糟的游戏卡带毫无疑问是虹村亿泰的杰作,而旁边的几盘碟片则是他对广濑康一说过的感兴趣的电影。乔瑟夫给他的衣柜里添满了各种风格的衣服,空条承太郎则买了些生活必须的杯子和碗筷。那些零食看起来是以为他只是生病了的同学们送来的,有的还贴着临期打折的标签。
东方仗助最后走到窗前,他先看着那瓶墨水,然后注意到洒在上面的阳光。这时,他便已经走近了,暖橙的颜色映进他的眼里,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等岸边露伴隔天作为最后一个访客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一只七扭八歪躺在床上,开着投影放着电影、手里拿着游戏机,怀里抱着垃圾桶,嘴里含着口零食边吃便吐的东方仗助。他还把窗户打开了,窗帘飘着,凉风呼呼地灌进来。
岸边露伴有那么一瞬间是失去了语言功能的。东方仗助嚼了嚼嘴里的薯片,呕一声,抬头跟站在门口的岸边露伴打招呼。岸边露伴在心里默念几句他现在不经打,这才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顺手拿下了那个空了的墨水瓶。他坐到东方仗助的床前,弯腰从水壶里给他倒了杯温水。
游戏机被放到一边,电影里却还在演着俗套的悲情戏码。东方仗助接过水小口喝着,任由岸边露伴从他怀里拿走零食袋子和垃圾桶。
??“你喜欢看这样的?”
岸边露伴瞥一眼在病床前哭得厉害的女主角。
东方仗助撇撇嘴,像终于有了抱怨的途径,急急地开口:“才不是啦!我一开始想看蜘蛛侠的,结果晃来晃去的,脑子都晃飞了,差点把早上喝的蔬菜汁都吐出来。现在就连游戏我都只能玩玩动森了,真是太无聊啦!”
??“我记得你以前就挺喜欢玩动森的,上次你还说终于还完了贷款要装修家里呢。”岸边露伴不留情面地戳穿了他。
??“我以前倒是挺喜欢窝在床上的,但现在我知道了,主动缩在家里和被动困在床上完全是两码事。”东方仗助撅着嘴,拍了拍乔瑟夫特意给他换了的所谓符合人体工学的床垫,“再怎么舒服,一直待着真是腰酸背痛啊!吃东西又只能吃那些软绵绵的营养品,仗助君就快要从窗外抓鸟烤来吃啦!”
岸边露伴瞥了眼只剩几片的薯片袋,决定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总感觉才见过露伴呢。就算不数上在梦里见到的时候,也感觉距离上次只有一晃的时间。”东方仗助拽着被子,往下躺了躺,让头挨到枕头上,摆足了一副要睡觉的架势,哼哼地得意起来,“倒是露伴,一定寂寞了吧,都两个月没见了,一定是想仗助君啦。”
岸边露伴盯着他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的表情,没忍住,伸手重重地弹了下他的额头,让他嗷一声卸了力气。
??“......嗯。”
他发出一声鼻音,也不知是在回答东方仗助,还是只是憋住一个笑容。
东方仗助翘着嘴角又往床里钻了钻,只露出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岸边露伴。又过了会儿,才磨磨蹭蹭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往岸边露伴的怀里塞。
岸边露伴把他的手放到膝盖上,拧开那只空的墨水瓶,又从不知道哪里变出一瓶补充装来,往里倒了大半瓶,用口袋里拿出的笔蘸了蘸。
东方仗助没敢开口说他拿着闪着寒光的笔像拿着注射器的护士。
不过这比打针要好受许多,是为数不多岸边露伴显得十分温柔的时刻,就好像东方仗助是个需要他哄睡的小孩儿似的。
这次他托着东方仗助的手是温热的,他又捏捏东方仗助的手,像在提醒他要开始了一样,然后笔尖落下,刷刷写着。收尾的动作照常是他轻轻拍东方仗助的手背,不知为何让后者感到有些开心。
等东方仗助呼呼地露着一张天使一般的脸睡着时,岸边露伴便起身把又装好的墨水瓶放到窗边了。
东方仗助总是乐意所有人来叫醒他的,他与叫醒他的人聊天,分享彼此最近的故事,来的人说说最近发生的事,他便说说梦里发生的事,倒也能聊得有来有回。一旦他被喊醒了,从别处知道消息的人便也顺道来探望一下,他一下成了个受欢迎的香饽饽,连着几天都有访客敲响房门。
等到他的身体支撑不了他继续清醒着,通常是在第四天或是第五天的晚上,岸边露伴便会过来。最后一位访客总是他,而看到东方仗助最狼狈的样子的也是他。东方仗助只能在最为疲惫的时候才能经由岸边露伴的文字缓缓睡去,这也成了大家逐渐不愿喊醒他的理由。不论休息了多久,只要清醒时的伤害存在,它便会翻滚着积累下去。
反倒是岸边露伴,长久地注视着东方仗助睡不着时崩溃的样子,却也最常听到他抱怨一直睡着的话语。就像东方仗助会丝毫不顾及岸边露伴的想法,把难受的样子、沮丧的话语全都展露给他看一样,岸边露伴也会毫不客气地在他想的时候喊醒东方仗助。
??“反正凌晨的时候你还醒着,不过可能只有一会,总归只是小雨而已。”岸边露伴可能也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光明正大指出东方仗助睡不着的人。
??“那露伴陪我看嘛!”东方仗助嘟囔几声,拽着被子坐起来,跑到一旁洗漱。他一边擦脸还要一边说话,“露伴是不是又想我啦?真是超级怕寂寞呢!”
岸边露伴听惯了他这样调侃自己,连个反应都欠奉,只在他弯腰凑过来时闭上眼,东方仗助笑起来,混着牙膏味去亲他。
等亲够了,岸边露伴喘着气靠到床头,东方仗助则站起来去开了窗。早冬的寒意透进来,给恒温的室内带来点儿季节的实感。岸边露伴看着他熟练地往盘子里挤营养膏,又端到他旁边坐下,给惯常会好奇的漫画家先塞了一口,这才把勺子放进嘴里品尝新口味的吃食。
岸边露伴被难吃得打了个激灵,拿过配料表皱着眉研究一会儿,又扔到了一边去。看着那个精致的勺子里的绿色膏体,他又想到今早的那个梦,便开口:“咖啡店里新出了一款草莓蛋糕。”
??“哎?”
??“你在我梦里吃过了。”
??“哎??”东方仗助三两下把剩下的东西吃完,凑过来看岸边露伴手机里拍的蛋糕,“我在我梦里可还没吃到呢!太狡猾啦。”
岸边露伴便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给他细致地形容了一遍新品种蛋糕的味道。不得不说,这些日子里,他对食物的形容词大幅度增长,从食材分解到味道品鉴,几乎可以开始画美食漫画了,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东方仗助说他想在梦里尝尝岸边露伴最近吃的一款巧克力。
一旦打开话匣子,岸边露伴能够说的东西就变得多了起来。
岸边露伴意识到他喜欢东方仗助是在一个很奇怪的时机,那时东方仗助还是个每天发短信给他抱怨校园生活的崭新大学生,他则正在国外的一个热带雨林里搜集资料。等他从地上挖出一株长相奇特的草,并被根部的某种分泌物划到手心,带来一股刺痛的感觉时,他先是对着草拍了张照,接着打开了与东方仗助的聊天框。
雨林里没有信号,他发出去的图片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岸边露伴顿了一会儿,又往上翻了翻他们的聊天记录,一条接着一条,已经聊了许多了。分享欲——这就是先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的词。分享欲对岸边露伴来说不是个稀奇的事情,毕竟他是个会向世界上所有人分享自己故事的人。但当想要分享的对象落于一个具体的人,当这个想法优先到他会在第一时间里打开与他的聊天框,当意识到图片发不出去时的那一瞬的失落——就是这时,岸边露伴发现自己是喜欢东方仗助的。
也就是这样的理由,会让他叫醒东方仗助。
当他看到夜晚的星空,当他看到祭典的篝火,当他看到海浪褪去的沙滩。那就是他想喊醒东方仗助的时候。
岸边露伴便与东方仗助交谈起来。捕捉下照片的他便指着上面的细节,没有照片的他就凭着良好的记忆形容起来,而一定要让他见见的,他便拿出一张纸唰唰地画下。这些他说的,之后还会悄悄地出现在东方仗助漫长的梦境里,就像他一直在陪着他一样。
最后岸边露伴说困了,是在东方仗助怀里睡着的。
东方仗助抱着他钻进被子里,摸摸他的头发,看向窗外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那瓶半满的墨水静静立在那,像是一个能睡个好觉的承诺,而怀里这个温温热热的人,则是总会在午后喊醒他的铃声。
??
最初东方仗助睡去时,总会梦到一片墨黑的海。他朝着海走过去,一步一步的。但后来,他走得近了,便发现那是一片夜晚的麦田,风吹过来时像很长的草,也像波浪。他走进麦田里,像一步步走进深海里。但包裹他的不是夺走氧气的海水,而是青草的香味。
东方仗助低下头,亲亲怀里熟睡的人。
他像在步入死亡,但却又在最后被生所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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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