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凑过去亲亲东方仗助冒了点儿胡子的下巴,然后将床上落了灰的被套丢到洗衣机里,从柜子里拿了新的换上。
东方仗助过上了一天通勤时间四个小时的生活。不过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两周,岸边露伴在东方仗助进门时抛给他一个车钥匙,东方仗助接住,于是他的通勤时间便减少了两小时。
但东方仗助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他总在加班,偶尔通宵一整晚,一周有那么四五天的时间都没有空回家。与之相反,是将时间花费在了网络取材上而一直待在家里的岸边露伴。本来喜爱出门的漫画家闷在家里,而更偏向于窝在家中的东方仗助反倒一直外出,直到这时,这场一直下着的,让人们生活错位的雨才像是终于波及到了两人身上。
岸边露伴从不问东方仗助究竟在忙什么,东方仗助也从不问岸边露伴为什么不坚持出门取材。有段时间东方仗助觉得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一个他能回去的有着恋人的家,接着他们拥抱,躺到一张床上,陷入一个干燥的梦里。
东方仗助时隔几周在一个夜晚回到家里,他顺手又翻新了一遍电闸和发电机,饥肠辘辘地走到冰箱前,想要找些吃的。他们俩会轮流往里面添些食物,确保当东方仗助回家时,或是岸边露伴从原稿中抽出身来时,都能找到些足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东方仗助从最顺手的地方摸出一盒布丁。在勺子挖下,看到里面露出的坚硬物体时,他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被包裹在柔软甜蜜的布丁中的,是一枚戒指。这是一枚岸边露伴准备的戒指,小心放进他亲手制作的布丁中,他一定做得很仔细,才让布丁的外形没有一点儿破绽。
东方仗助手脚冰凉,他深吸两口气,被吓得头脑发懵。他迫切地想从这里逃开,从这枚戒指,从这背后代表的意义中逃开。他设法稳住了端着布丁的那只手,疯狂钻石出现在旁边,手指点到精致勺子上摇晃着的还未送进嘴里的布丁上,他看着那块布丁飘起来,回到它本来的位置,盖住那抹金属的亮色,然后恢复如初。
东方仗助将布丁放回了原位,就像他从来没有发现过一样。
他在客厅站了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里。岸边露伴睡着一侧的枕头,靠着门边的一半空出来,是特意为了可能会在半夜回来的东方仗助预留的位置。东方仗助换了睡衣,躺过去,在岸边露伴循着热度摸过来时握住他的手,亲了亲他的指尖。
东方仗助没有指望隐瞒多久,因为岸边露伴向来是个敏锐的人。第二天是东方仗助难得的假期,他通宵了一整晚没睡着,只是侧躺在床上,在调小的台灯光亮下看着眼前的人。
??
??时钟指向早上七点,外面的天却没有亮。这天的雨下得很大,几乎没有可见度,东方仗助压下了趁另一人起床前悄悄溜走的念头,只在岸边露伴即将醒来前闭上了眼。
东方仗助听着他起身,去隔壁洗漱,然后混着牙膏味走到床前。他推了推东方仗助,东方仗助便往里侧挪了挪,让岸边露伴在靠台灯的这一侧坐下。他调亮了灯光,靠在床头一页一页翻起书来,东方仗助便在被他遮住的光亮和翻书的声音里睡着了。
自制布丁的最佳食用期是冷藏后四小时,而保质期则为一周。
东方仗助忐忑地等待着,等着岸边露伴拿着那盘代表未来的布丁过来,也等着东方仗助自己的内心给这份尚在保质期内的感情宣判死刑。
但没有。这一周里他挤出了时间,就算工作到深夜也会开着车回到家里。但岸边露伴没有端来那盘点心,也没有开口问为什么向来喜欢吃零食的东方仗助却在这一周里对冰箱敬而远之。
可就在东方仗助以为这件事翻篇时,他却在几个街区外巡逻时抓到了违章停车的岸边露伴。他把东方仗助停在工作地点的车用备用钥匙开了来,特意停在他巡逻经过的地方。
东方仗助深吸口气,上前敲了敲他的车窗。车窗慢慢摇下来,露出岸边露伴淡然的神情。
??“警官,”岸边露伴这么喊道,他已经许久不这么称呼东方仗助了,“要上来避会雨吗?”
于是东方仗助便收起那把黑色的单人雨伞,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连再看一眼漫画家的勇气也提不起来,撇过头,只从车窗的倒影里看他侧过去的脸。岸边露伴那一侧的车窗还维持着半开的样子,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窗框上,又被微风带着扫进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静静地待着。然后岸边露伴转过头来,从倒影里对上东方仗助的眼睛。东方仗助的心抽痛了一瞬,便也转过来面向他。
??“SPW的研究有成果了吗?”岸边露伴这么问道。
他知道了。从他开着本该停在SPW分部停车场的车子过来时,东方仗助就明白岸边露伴早已知晓了一切。即便了解一切,他还是准备了那个软软甜甜的布丁吗?本该是让人喜悦的,本该是让人快乐的,然而,然而。东方仗助咬住下唇,干涩地回答他。
??“没有......没有。”这短短的回话几乎耗尽他肺部的氧气,让他急促地又吸了几口气。
这是一个绝密级别的任务,东方仗助必须在完成表面的工作的同时参与到这项世界级别的研究中,试图让这场覆盖了整个地球的雨停下来,让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泻出光亮。
东方仗助想到总待在家里的岸边露伴,想到时不时会坏掉的电闸,想到他那些潮湿着卷了边的画稿。他又想到深夜里总亮着的床头灯,想到冰箱里总填满的食物。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们有多久没能交换过一个清醒时的吻,有多久没能静静地倚在一起说上两句话,又有多久,他无法再坦诚地接受岸边露伴给予的爱。
他失去了吃下那个布丁的勇气。
岸边露伴就那样探究地看着东方仗助,好像这样就能从此时这个垂着眼,被悲伤淹没的人身上看出他的退缩,看出他的怯懦来。
东方仗助克制自己想要打开车门逃到雨中的欲望,在岸边露伴终于敛下神情,探过身来时僵在原地,任由他的手贴到衣服的内侧,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把岸边宅的钥匙。
岸边露伴直起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哭出来的人,叹了口气。钥匙扣在他的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他把上面的车钥匙拆下来,抛到东方仗助的腿上,然后他开口。
??“因为你是个笨蛋,所以以防万一你弄不懂我的意思——”他的声音小下去。
??“——等到天晴的那一天,你可以来找我要回这把钥匙。”
东方仗助捧着那把钥匙,呆然地看着岸边露伴打开车门,利落地走进雨里,砰地合上。
还没等他追出去再说些什么,他这侧的车门又被拉开了。大滴的雨水落下来,岸边露伴沉着脸,恶狠狠地对坐在副驾驶的东方仗助说,“警官,你得负责把我送回家。”
东方仗助被他拽着甩出副驾驶,拿着车钥匙被雨点砸得生疼,他顺着本能绕了半圈,坐进这些天陪伴了他许久的座位上,握上方向盘。他把岸边露伴送回家,车子停在岸边宅的门口。想到岸边露伴下车前通红的耳朵,东方仗助趴到方向盘上,笑得眼泪都止不住了。
从那天东方仗助开着车回到SPW研究中心时,那便成了他现在的家。他再也不需要赶着两小时的通勤时间开夜车回家,也再没有联系过岸边露伴。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久到他觉得或许再也等不到天晴的那一天。
直到这次接到快要哭出来的小鬼的一通电话。
大概又是什么奇怪的替身能力导致的吧,东方仗助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时这么想。是过去的东方仗助,一个还生活在蓝天下的无忧无虑的小鬼。还没迎来是否存在的晴天,却先等来了那个还喜欢着雨天的自己。
他把发着烧的岸边露伴抱进卧室,转头便看见了和小小的替身一起拖着被子的小孩。他看了眼他们身后跟着的弯腰提着被子一角的疯狂钻石,走上前接了过来,将蜷缩起来的岸边露伴裹进软乎的棉被中。他把床头的灯打开,旋到最低的亮度,然后摸着岸边露伴的额头,规律地用手指梳过他的头发,直到他沉沉地睡着。
等他下楼走进客厅,小孩已经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吃着大的那位替身从冰箱里找出的零食。
??“我不明白!”小孩大声宣布,“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东方仗助拉开一旁的椅子,也坐下来,看着那个小狗的马克杯。
??“我现在穿的很大很大的睡衣是你的吗?”小孩指了指在身上卷了又卷的睡衣,“还有这个小狗的马克杯、抽屉里红绿相间的袜子、多一双的拖鞋、客厅的游戏机。还有——他让我修的电闸、抽湿机和窗户。”
??“嗯。”
小孩把塞在嘴里的零食咽下去,砰砰地拍着桌子,像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发言,“露伴老师习惯有你的生活了,所以那台抽湿机没有换成新的。”
东方仗助又感到难过起来。
??“你说你们吵架了,但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小孩像个大人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可真不明白你们俩。”
??“我觉得露伴他其实是生气的,虽然他没有说。”东方仗助支着脸,看那个小小的自己,“我当时觉得亏欠他太多,又觉得这样太过不公平。不过说到底,只是我在想要前进的他面前退缩了。”
??“那现在呢?”
??“什么?”
??“露伴老师发烧了,他拿出电话想打给你,但是又没有拨出去。”小孩抬着头,静静看着东方仗助。“他在街上走的时候看起来很无聊。”
??“我们约好了等天晴的那一天再见面。”东方仗助只能这么回答他。
??“都是笨蛋。”小孩晃了晃腿,“大人可真是麻烦,连这样的约定都要遵守到底。”
??“你呢?你不会遵守吗?”
??“我不会拒绝妈妈送给我的布丁。”小孩先是对他们吵架的源头这么评价,然后头头是道地说起他的应对方法,“而且,我们都知道,当妈妈说着下次再偷吃她的布丁她就把我丢出去时,她不是真的指望我会有这么乖。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乖小孩,我也不觉得你是——你还砸烂了露伴老师的门呢。”
??
岸边露伴时常说东方仗助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骗子。
所以,当他把车钥匙抛给东方仗助时,在他知道住在研究中心的东方仗助再也不需要用到这辆车时,他或许是做好了东方仗助会轻易打破这个约定的准备吗?
他给那个被戒指吓坏了的东方仗助提供了一条可以退缩的路,但同时又许下一个维系着未来的约定。他没有责怪东方仗助无法兼顾忙碌的工作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只是看懂了东方仗助,然后给了他无论怎样选择都会被接受的底气,像在包容一个不那么成熟的恋人。
??“但这不代表妈妈不会生气。”小孩发完言,对着东方仗助做了个鬼脸,便哒哒地拉着小替身的手去沙发上玩游戏机了。
被过去的自己教训了一顿的东方仗助眨了眨眼,想了想岸边露伴生气的后果。他为自己想象中火冒三丈的小人笑了一会儿,又被小孩嘴里那个无聊地走在街上的岸边露伴击倒了。他撇下嘴,隐隐觉得自己确实是长成了一个无趣的大人。
他看着小孩玩了会游戏,然后他走进厨房里,打开冰箱。那里当然没有那个他没吃掉的布丁,所以他只是拿出了一些食材,做了顿清淡的午饭。他给小孩留了一份,然后端着剩余的部分走上楼。
他一下一下瞄着坐起身靠在床头喝粥的岸边露伴,后者被他挠痒一样的视线弄烦了,瞪视过来。东方仗助抿着嘴,等到岸边露伴一口一口吃完了,才上前去摸摸他额头的温度,察觉到好了许多时心下一松,将碗碟从他手上拿过来。
??“钥匙......”东方仗助脸红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下定决心做一个打破约定的骗子,还是因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直面这份情感,他设法在自己屏住呼吸导致窒息前把话说出口,“钥匙,可以还给我吗?”
岸边露伴的视线飘过来,“怎么,你们的研究出成果了?”
相似的问话听起来像在挖苦,东方仗助的脸越发烫了,他眨着眼,尽量让神情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没有。”
又等了很久。东方仗助就像个鼓胀的气球一样,膨胀着,然后被这份沉默戳破了泄了气。他端着手上的碗站起身,朝门外走过去。
??“......挂在门口,鞋柜的墙上。”
东方仗助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往外走。他把门轻轻关上,然后低头看向那个伸着耳朵靠在门边的小孩身上。
??“噫,你笑得好恶心。”小孩说。
东方仗助则召唤出疯狂钻石,拎着小孩的衣领把他送下楼,“小孩子不要偷听。”
东方仗助请了几天假,确保岸边露伴的病完全好了。就在他每天又多了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后没多久,小的那位东方仗助便不见了。东方仗助没弄懂他到底是过去的自己,还是什么其他的能力,他去问一定对小孩用过天堂之门的岸边露伴,后者耸耸肩,恶趣味地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东方仗助忙碌许久,在深夜拿着钥匙回家,去冰箱里搜刮吃的,然后钻进被台灯照亮的那侧床。似乎与很久前没有什么区别,但东方仗助终于学会在岸边露伴靠过来时不再生出那份足以让他退却的不安。
终于有一天,东方仗助约岸边露伴出门,他说研究有了一些成果,仅限那一天,会是一个晴朗的周六。
他在太阳晒干的公园长椅前拿出一枚戒指向岸边露伴求婚。
然后他获得了一个差点儿把他牙齿硌掉的掺了小石子的布丁。
我可还没消气呢。
阳光照到岸边露伴的脚边时,他对着疼出眼泪的东方仗助这么说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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