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移开视线,环视四周,才后知后觉,如今她并不在自己的闺阁中。
眼下这偌大的房间极为敞亮,装潢也很素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
墙上挂着工笔白描的鬼子母神图,窗边的黑檀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狐裘,白瓷瓶中斜插一枝秋海棠花,旁边放着读到一半的《佛母大孔雀明王经》。
除了那枝海棠,这房间里除了黑色就是白色,倒是让景云歌想起某位守寡十余年的姨母,青灯古佛,寝殿也是这般肃穆死寂。
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前的梳妆镜,她定了定神,望向镜中的自己。
铜镜光滑如水,倒映出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丹凤眼,高鼻梁,英气的剑眉,是她自己不错——
可是,比起十七岁的景云歌清秀稚气,镜中人却生得更为秾丽艳烈,并不似长安寻常见到那或娇柔或妩媚的美人。
她的容色极冷白,鼻窄而高挺,丹凤眼狭长凌厉,眼角尖锐,眼尾上挑出一抹潋滟红,是一种让人害怕的美。
哪里还有半分少女的模样。
她瞪大双眼。
难道真的一觉睡到了五年后?!
景云歌忍不住又低头去看面前的小男孩,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她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几分。
圆鼻头,尖下巴,樱桃唇,确实很像她。
但这双眼,又不太像她的未婚夫凌沧时。
凌沧时的五官疏朗而温柔,虽然生了双桃花眼,眼尾却是下垂的,端的是谦谦君子的风度。
小男孩的桃花眼,线条更加凌厉上扬,倒是有几分桀骜不羁的意思。
但很快景云歌安慰自己,毕竟她是丹凤眼,孩子可能是结合了爹爹和娘亲的特点。
想到自己竟然和凌沧时生了孩子,还养到了这么大,景云歌一时心中还有些百感交集。
小男孩被景云歌盯得不好意思,小耳垂红红的,飞快别过脸。
景云歌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问道:“你爹爹如今在哪里?”
景云歌对凌沧时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七岁那年。
虽然交换过婚帖,可她对凌沧时的感情更像长兄而非丈夫,她想象不出如何才能与他有肌肤之亲。
念及此,小姑娘的耳朵微微发红。
“爹爹昨夜在外头守了母亲一夜。”
小家伙的眸光暗了暗,低声道,“丑时被萧叔叔赶回寝殿喝药了。”
凌沧时病了?景云歌有些担心,“爹爹怎么了?”
小男孩摇摇头,肉乎乎的小手下意识揪着衣角,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爹爹不给团团说。”
凌沧时确实是这样隐忍温存的性格,出了问题总是自己扛着,向来不愿让别人担心。
景云歌抬手揉了揉小家伙的眉心,“没事,一会儿娘亲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小家伙下意识想躲,最后却没动,小小的身子有些僵硬,任由母亲温柔的指尖落在自己眉间。
母亲……从未对自己如此亲近。
景云歌失笑,“自然。”
她又问道:“团团,你的大名叫什么?”
“苍北辰。”团团说,小手在空中比划着,“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景云歌点头,“苍北辰,是个好名字……”
“——等等,苍?!”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是凌沧时的孩子?”
苍北辰闻言愣了一下,立刻伸手去捂住景云歌的嘴,“母亲,你别在家里提起凌伯父,爹爹会伤心的。”
景云歌:“!!!”
她常年出入宫禁,与哥哥景云烈同为皇子伴读,熟识的同龄人并不算多。
而姓苍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小孩的手软软的,带着一股熟悉的降真香气。景云歌把他的手拿开拢在掌中,紧张地问道:“团团,你爹爹叫什么?”
小家伙忽闪着睫毛,还没回答,身后传来男人平静到让人害怕的声音:
“怎么,夫人已经厌恶我到这般地步,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这声音很熟悉,景云歌怔了一下。
她回过头,正撞入那人冰冷漆黑的眸。
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
男人似乎是匆匆赶来的,一袭墨色织金蟠螭直身,墨发用玉簪半挽,不过初秋时分,他就已经披上厚重的松鹤大氅,英俊苍白的面色难掩病容。
……果然是他。
——苍定野。
她的夫君,竟然是凌沧时的义弟,她昔日最讨厌的青梅竹马!
景云歌望着眼前的成熟沉稳的男人,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其实,这几年来他的眉眼无甚变化,只是更加深邃锋利,戾气也重了几分。
但却与她记忆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昨日还与景云歌蹲在矮墙下拌嘴、被她骑马追着满城跑、笑声爽朗的少年将军。
今日却只能强撑病体坐在轮椅中,容色倦怠。
曾经那傲然的神采、飒踏的英气被枯槁和苍白悉数取代,桃花眼中也只剩死水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