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醉香楼迎来了第一批客人。客人们惊讶地发现,风流倜傥的谢郎竟然不见了,慌忙询问东家。荀玉薇含糊地说谢郎年初辞工回乡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客人们都遗憾不已。
几位正在写话本的书生原本就对谢郎无比好奇,一直暗中搜集关于他的事迹和传闻。如今谢郎神秘离去,他们联想到他病愈后性情大变的古怪样子,抵不住才华横溢灵感喷发,两个月后联合写出《谢郎传》,倾尽笔墨描绘了孤儿谢瑛传奇又凄凉的一生——
谢瑛本是前朝将领之子,尚在襁褓中时,适逢京城战乱,家人带他出逃,半路却将之丢弃。他虽有宛若女子般的俊美容貌,却是公子身份乞儿命,身子还不幸病弱。为了寻亲,十四岁的谢瑛进入繁华的京城艰难谋生,五年内饱受了关于亲情爱情世道的多重折磨,在唯一的精神爱侣也香消玉殒后,乐观的谢瑛失去了对生的追求,孤独地死在除夕夜的雪天。
作品一出,立刻畅销京城,受数万人追捧,很快被编成戏,由戏班子到处表演传播。一时之间,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艺妓,无不对谢瑛这个人物津津乐道,为他的坎坷人生感到同情哀伤。他们都不是谢瑛,却都在这段虚构的故事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当然,京城里也有无比厌恶这部当红佳作的。
比如醉香楼的东家荀玉薇。
六月的一天,荀玉薇闲着无事,听说流月坊最近雇来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演戏后,便一大早跑去看戏。她坐在珠帘后花了一天时间,第一次看了完整的《谢郎传》,气得把瓜子壳捏成了粉末!
那几个穷酸书生,凭什么安排谢郎死在醉香楼门口?这不是害她沾晦气?整个京城起码一半人都知道谢瑛的原型是谢无意,戏里说谢瑛的东家凉薄自私、间接害他死亡,荀玉薇觉得冤枉至极!
谢无意病重时,她好吃好喝养着他,凭什么沦为戏本里一个狠毒又随便的女人?那几个臭捏笔杆子的,不会以为取名“徐月微”就让人听不出来在暗指谁吧?
更可恨的是,戏里居然还写谢瑛因为缺乏母爱,对年长二十多岁的泼辣东家一直私怀复杂朦胧的男女之情,秘密被戳穿后遭到东家的公开羞辱与残忍嘲弄,此举让他断了对母爱的美好念想,彻底抑郁。
此时此刻,荀玉薇是真的快抑郁了!
难怪作品问世后,酒楼的客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探究的怪味,敢情是信了那几个书生的胡说八道了!她荀玉薇以后要是再放这几个罪魁祸首进酒楼吃饭,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幕涟站在一旁看着荀玉薇面色阴沉的可怕样子,害怕地低头缩脖子,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荀玉薇站起来,忍着浑身熊熊燃烧的怒火,咬牙切齿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崔金金。”
幕涟吓得哆哆嗦嗦,声音都在发颤:“东家,您尽量别打起来……”
“看心情!”荀玉薇愤怒地丢下几个字,甩袖离去。
直到看不到人影,幕涟才双腿发软地长吐一口气。
荀玉薇气冲冲地来到三楼东家房门口,护卫们见东家的老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谁也没敢阻拦,自觉地把目光移向别处。荀玉薇刚要推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愉悦的笑声,果断推门而入。
屋内站着正在谈笑的一男一女,一个是比荀玉薇大十岁的东家崔金金,虽然年逾五十,体态也有些臃肿,但音色依然如年轻女子一样娇媚,双目透着商贾的精明。另一个是一位白面琴师,虽然相貌平常,但温和的眉眼却透着罕见的干净清澈,一眼便知是个君子。
崔金金见老朋友来了,笑着说道:“哟,什么风把十七娘刮来了?请坐请坐。”
荀玉薇负手关上门,皱眉道:“崔金金,说了多少遍,不许那么喊我。”
“是是是。”崔金金拈着帕子掩唇一笑,“哎,和你介绍一下,这便是那位十分有名的琴师云清霄,琴技赛过宫廷乐工,下面演的《谢郎传》中的曲子大多由他所作。云先生已经答应我,这两个月会在流月坊弹六回琴,最近一次是在三日后午时,你有空记得来。”
荀玉薇上下打量云清霄,只见对方虽然相貌一般,但气质清爽,笑起来带着丝丝邪气,这笑容总让她觉得熟悉,莫名想到谢无意,却说不出缘由。
云清霄优雅地对她施礼,然后对崔金金说道:“崔东家,我有事先走了。”
“我派人送先生。”崔金金说着,对门口护卫吩咐道,“送先生出去。”
云清霄开门出去,护卫们恭恭敬敬关上门。然后,崔金金走到软垫上坐下,捏起案几上的茶杯,送到嘴边吹了一口,语气慵懒道:“什么事啊?”
荀玉薇走到她面前,不悦道:“这《谢郎传》毁我清誉,以后流月坊不许再演它,大不了我把每月醉香楼的收入拨两成给你。”
崔金金不屑一笑:“荀东家,你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十七长公主呐?现在谁不知《谢郎传》的知名度,戏班子都靠它赚足了大半年的钱,就你那两成收入,哪比得上这部戏的价值?而且我与班主白纸黑字约定演戏,你却叫我毁约赶走戏班子,日后我还如何有脸在京城立足?”
荀玉薇冷哼道:“崔金金,你都喊我十七长公主了,我也不能忘了旧情。当年是谁把被打得浑身出血的崔充华拖回宫里养了数月?是谁帮助和侍卫偷情的崔婕妤打掩护?又是谁在士兵杀进皇宫时拉着崔昭仪逃命?你不会都忘了吧?”
崔金金沉默了,眼底浮现一抹阴暗,脑海内再现那不愿回忆的痛苦过往,时隔快二十年,耳边隐约还能听见兵器刺入□□的声音。她的脸上隐去先前的风流散漫,神色变得正经:“我至死都不会忘。我三十年多前入宫,三年不见圣颜,承蒙长公主照顾,多次侥幸活命,七年内爬到昭仪之位。大昭士兵杀入皇宫,若非公主救命,我就和孩子一起死于刀下了。”
记得那天,宫内四处充斥着血味和惨叫声,她穿着侍卫的衣服紧紧抱着两岁的孩子,在情郎的掩护下害怕地往宫门口逃。半路情郎被士兵砍杀,孩子被抢走然后当她面给活活摔死。她看着丈夫和孩子惨死面前,自己又被识破女儿身即将受辱,那娇俏女子如英雄般出现,一刀砍下士兵的头颅,不由分说拉着她逃离这人间炼狱。
她们浑身是血地穿过刀光剑影和巍峨皇城,跑了一天一夜,鞋子丢了都不敢停,两只手一直紧紧拉在一起。从那以后,她就决心把性命交付给这个女子,此生与她生死与共。
荀玉薇见崔金金陷入沉思,走到案前坐下,气定神闲地倒茶,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懂感恩的。话都说到这了,刚刚我的要求你可答应?”
崔金金听了,却像变脸似的眯眼一笑:“我拒绝。我有一万种报恩方式,凭什么偏偏要白白丢掉钱袋子?我可是爱财如命的崔金金啊。荀东家,你这么讨厌这出戏,莫非真的和谢郎有什么暧昧关系?”
荀玉薇立刻紧皱眉头,直接把斟了茶的杯子倒扣在案上,杯子顿时碎裂,茶水溅了满掌心。她厉声道:“崔金金,你要是也在外面乱扯嘴皮子,到时别怪我不念旧情。”
崔金金柔媚一笑,端坐起身子说道:“哎哟荀东家,你别这么凶嘛,吓坏我了。我哪有那胆子说你的是非?只是,你叫我停了那戏,也太为难我了,我也是要做生意的,万万不敢惹那公正无私的廷尉大人,毕竟官司的滋味可不好吃呢。要不,你换个要求?”
荀玉薇沉默了下,语气松软下来:“罢了,我不难为你了。这样吧,今后你叫人在坊中传话辟谣,叫客人们分得清戏里戏外,别再误会于我。事情要办不成,我掀了你的台子,叫你手底下的乐工歌姬舞姬以后没地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