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里红楼,欢场糜乐。
女郎们倚栏弄笑,杨柳腰袅袅,玉白肩半露,不似在人间。
“欢娘!欢娘!”
后楼小院,一年轻少女俯卧在木塌上,云鬓松散,衣裳半解。
“嚷嚷什么?”
美人蹙起眉,转头看向屏风,一脸不耐。
“欢娘...姐。”冲进来的小厮听见自己咽了口口水。
香艳。
远山黛眉点朱唇,媚眼上翘,衣裳已褪至后腰。
雪白后背布满淤青痕迹,却不丑,透着诡异的美感。男/人藏在心底的兽性,想将美人压在身下,想看她痛,听她哭,狠狠凌虐。
小厮大字不识几个,只觉得一股热意从头窜到脚,叫人不自禁的口干舌燥。
气血上涌。
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第一次真正懂得这四个字。
一阵茫然。
想来在这百花香的后楼待不久了,心头涌上失落,脑海中浮现出前楼那些龟公们的身影。满口黄牙,眼角脏兮兮的,背脊佝偻。
终于要从少年变成男人们。
“十三点,发什么癫?”
少女脸上不耐烦更甚。
“啊,哦。”小厮回过神来,神色颇尴尬。
他是来说什么的来着?
“噢对!”少年变脸似的一下惶恐惧怕起来。
“前边,正头的来闹事!”
“妈妈喊您过去呢。”少年声音低下来,“大家都传,怕是柳相公家的。”
欢娘瞥他一眼。
“啧。”
从前不知哪位相公说女子作这声音不雅,只欢娘懒得听。露水情缘,恩客相公,呵。
说这么好听作甚?
不都是眼睛脑子长在下面,馋她们这身子,馋这无人约束圣人也不管的快活自在么。
嫖/客而已。
欢娘扯扯衣襟,也不叫一旁的小丫头伺候,自个儿系好了衣带。
她将乱了的鬓发打散重梳,朱红唇色擦去些,眼角飞红再压下些,一下子媚态便去了好几分,也显出几分她原本的年纪。
烦。
欢娘站起身,身量不算矮。
一抬腿眼角一抽,忍不住又骂一句男人。
畜生投胎似的,看你越痛他便越起劲,还以为自己对你施下什么天大的恩德。写几首酸诗艳词便是诗仙转世。
罢了。
还能怎么着呢?
该过过,指不定哪天被传了什么脏病,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
欢娘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挺直脊梁向外走去。
*
“诶哟怎劳夫人芳驾。”秋妈妈笑得灿烂,夸张道:“哪个叫您不高兴了,传下人走一趟便是,妾身定狠狠罚了那小蹄子。”
“夫人蕙质兰心,只恐妾身这儿的胭脂俗粉的污了夫人眼睛。”秋妈妈弯下的腰久久不敢直起。
自然不敢。
若这柳夫人只是个户部员外的妻,秋妈妈八面玲珑这些年倒也不必至此。
可架不住人家出自金陵秦家,秦老太傅的独孙女。秦老太傅,她一个欢场妈妈都知道,那可是活着的圣人书袋子,当今圣上都喊一声老师,得罪不起呐。
秋妈妈笑得脸僵,悄悄揉腰,心里暗骂。
早知道柳相公作诗迟早作出毛病来,这不,自己找上门来了。
还红楼探花,啧。
十年前还是实打实的一个正经探花,金榜题名如花美眷,怎么就落得个天天来青楼写诗作曲的坏毛病?
开始还算一桩美谈,文人墨客和青楼妓子,这么多年了还是写不厌。可写着写着,笔杆子越来越没个把门,什么都敢写成曲。
乌七八糟的事儿越惹越多,京里也不知从何时起流言四起。这柳员外醉里的狂言,真也好假也罢,传得是沸沸扬扬。
秋妈妈也愁呐,愁得眼角长出几根细纹,腰身都轻减了几分。
这次那曲怎么唱来着?
风流事,平生畅。
一饷青春。
浮名换,烟花巷陌,浅斟低唱,白衣自卿相。
一饷青春。
秦兰心中默念,细细品,慢慢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百花香装潢富丽,浓墨重彩,与秦兰半点不搭。
她清婉秀丽,衣裳淡淡,神色淡淡,如玉如兰,似云也似雾。
秋妈妈偷偷瞧她。
看了又看,心下叹气,养不出来。
见了她便知什么叫腹有诗书,什么叫百年清贵。她秋妈妈再努力,顶多只能东施效颦。
百花香养得出欢娘这样的烈牡丹,她心下叹惜,却养不出秦兰。
欢娘。
秋妈妈又是一阵头疼,怎偏是她。
眼里闪过一丝狠色,不论如何,今日就是硬压着那丫头,也得叫她下跪讨饶。柳夫人要打要骂都随她,大不抵十天半个月接不得客,小蹄子估计还乐得轻松。
龟公鸨母,哪有什么养不养的。姑娘不中用了,一条草席裹了。讲究点的扔去山头,不讲究的,惠水里一丢就得。
算不得罪过。
一半大小厮跑进来,冲秋妈妈附耳道:“欢娘姐姐来了。”
秋妈妈背立马挺直了,朝秦兰不伦不类地行礼:“夫人,那小贱蹄子来了。妾身定好好罚她,替夫人出气。”
秦兰的眉微微一蹙,不止秦兰一人,她后边的侍女嬷嬷们皆皱眉。
其中一位年长嬷嬷站出来:“秋妈妈,那位...娘子怎么称呼?”
“欢娘,寻欢作乐的欢。”秋妈妈不明所以。
那嬷嬷继续:“这位欢娘,我们夫人自有处置,不牢妈妈费心了。”
“不知夫人想如何处置妾?”
众人皆抬眼望去。
一道红色身影,衣裳勉强齐整。云鬓高绾,面若牡丹,声音里也带着媚意。
嬷嬷双眉锁得更紧。
她是读书人家的仆妇,向来跟着老夫人,理所应当地不喜这相貌身段。只她刚要开口斥责却被拦下。
“嬷嬷。”秦兰淡淡看她一眼。
嬷嬷低下头去,行礼退下。
“你是欢娘?”
柳夫人声音很好听,人也有种说不清的好看,像幽兰。
欢娘深深看向秦兰。
柳夫人清雅出尘,倒比柳相公更像个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的女人。
欢娘抬起的下巴微收,不再显得咄咄逼人。
一时厅中众人皆相对无言。
一个不接/客时行事全凭心意,一个又高高在上得罪不起。
秋妈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一口气七上八下,全然不敢放松。
殊不知秦兰心下也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