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王城馆驿早已拴上大门,独余两盏羊角灯挑在门首,阑风间飘摆闪烁。
李明念落身东侧屋脊,瞥得顶层西角的纸窗里透出灯火,霎时僵住身。
这是一座回字小楼,花灯节夜里空出大半客房,院中也未张灯结彩,只檐下零星挂几只鱼灯,天井的积雪里红屑遍地,尽是炮仗留下的遗骸,呛人的气味久久不散。随行门人大多住在下层,顶上统共两间房有客,宿的却是李显裕和李明念,且倒灶地挨在一处,无论从哪头摸回去,势必都要惊动隔壁。
早知再回晚些,省得阿爹发觉。李明念暗悔,情知这会儿离开反落话柄,越性往檐下一勾,轻飘飘跳进廊中。她蹑手蹑脚移步,甫一摸上门板,即听间壁窗里传来声音:“去哪儿了?”
脚尖一住,李明念转个身,拂去肩头雪屑,推开左手边那扇未落锁的房门,径直入内。窗边床铺被褥齐整,东墙下的书案间点一盏油灯,李显裕端坐案前修书,一只竹笼摆放肘旁,胖乎乎的信鸽蹲坐笼中,正自缩颈小憩。
“阿爹。”李明念老老实实行个大礼,“花灯佳节,祝阿爹新岁如意,长寿平安。”
案前男子状若未闻,目光追着笔尖,口里只道:“答话。”
吉祥话都说了,也不先给压祟钱。李明念腹诽。
“二王女带我去了校场。”她道。
“可有闯祸?”
“没有。”还挣了二十金。
“为何一身酒气?”
“军营夜里为花灯节设宴,她们留我吃酒。”李明念回答,又悄抬眼皮,留意他面上神色。“云曦让我传授一些炼气法门。”她接着说,“她说晗伶姐与她有亲,还曾写信托她照应我。”
李显裕脸色不变,搁下笔,卷起那纸短笺,填入一支细小竹筒。
“汶后是金家嫡女,与竹柳县的旁支确是同出一支,一向也来往甚密。”他道。
李明念默在一旁,眼见他打开竹笼,抓出睡眼惺忪的信鸽,将竹筒紧系爪上。“这便是你和阿娘的打算么?”她捺不住试探,“借着金家这层关系,让我跟在云曦身边,待东汶入主阳陵便可脱籍?”
“你不想脱籍?”
“……自然是想。”
“那便不必多问。”李显裕起身,“听从安排便是。”
他来到大敞的窗扇前,右手轻轻一抛,掌中信鸽便振起翅膀,滑入风雪深处。
“那若是东汶败了呢?”李明念问,“玄盾阁给王室提供影卫,又将我留在这里。万一东汶败了,大贞知晓内情,难道不会追究?”
“玄盾阁一向只供给影卫,既非军队,也非兵器。”李显裕回向书案,“大贞知晓也无碍。”
这么说,寓信楼与皇室并无勾结?李明念暗忖。安排她跟住云曦,也不是为甚么刺杀的勾当?
“立契是哪一日?”她转开话锋,“明日初一,云曦邀我去军马场,夜里还要去看灯。”
李显裕头也不回,重又落座案前,扔与她一只钱袋。
“压祟钱。”他靠上椅背,“随她去罢,不必回来。”
伸手一捞,李明念将那钱袋稳接在怀,瞧向已自合眼的父亲,伛身拱手。
“多谢阿爹。”
朔风呼啸一夜,却未驱散漫天飞雪。
翌日未时,王宫西角门前的狭道已雪积三尺。李明念披蓑而至,落上宫墙外一株冬青树,掌心轻轻撑住挂雪的枝桠。大雪方休,那角门尚且无人进出,除去守立门前的军士,只几个扫雪宫人挪动道中,四处不见那靛蓝衣衫的身影。她留心一察,觉出门里还停着一道人息,便纵跃而出,落地门首。
扫雪的宫人一惊,门前守卫唰地拔出刀来,领头一声喝问:“什么人!”
“玄盾阁门人,李明念。”李明念目向门内,“我与二王女有约。”
那干立门檐下的宫人醒过神,忙跨出门槛迎上前。
“李姑娘。”宫人道,“二王女已在梅园等候,请姑娘随我来。”
梅园扎在西院最底里,从西角门而入,步行抹进两道月洞门,一片红云般的梅花便闯入眼帘。李明念跟在那宫人身后,听得园内一簇簇人语嬉笑,雪地里成串的履痕一双追一双,显是曾有人追逐耍闹。
“二王女,这支好看。”她分辨出葛若西喉音,就在那探出亭尖的南墙脚下,“红彤彤的,插在您卧房那支瓷瓶里一定喜庆。”
“那你可要多学一样插花了。”云曦带笑的话音响在亭下,“不然凭我乱插一气,岂不糟蹋?”
步出梅枝的掩映,高高垒起的假山上便现出一座八角亭。李明念仰起脸,但见云曦凭窗侧坐,左腿曲踏窗棂间,一只手支在颌下,瞥见梅林里走出的两道人影,咧嘴而笑。
“阿念来得好早,我还以为要多坐会儿呢。”
李明念跟着宫人停步假山下方,躬身行礼。
“二王女。”她道,“我以为是未时三刻在西门碰头。”
“我习惯早到,昨日是忙着交接军务才迟去一步。”云曦放下腿,拍一拍身旁空位,“上来看看。你还未来过梅园罢?冬日园景萧索,只这里最热闹。”
李明念纵起身,跃至那窗棂边俯瞰,见引路的宫人退回园中,梅林间的人影三五成群,尽是宫人打扮的女孩,围聚各处折花耍闹。
葛若西孤零零的身影扎在南墙边,一身军士打扮格外扎眼。她正踮着脚勾下一枝红灿灿的梅花,右手覆上腰侧刀柄,似乎又觉出不妥,抓住那花枝左右比划,忽而一气拧下来,做贼般抱入怀里,掉头小跑回假山脚下。仰头遇上李明念的目光,她忙挥挥手道:“李姑娘!”
那株可怜梅树还在她背后抖动。李明念从蓑衣里伸出手掌,冲她摆了一摆。
“都是来折花的么?”她问身旁人。
“元月初一,折花的自然多些。”云曦背倚窗棂,“大多是宫人奉命过来,有时各宫娘娘也会亲临赏花。”
“听闻帝王都有三宫六院。”李明念道,“每个宫都来折,不会折秃噜么?”
云曦无声而笑。“三宫六院是夸大了。”她告诉她,“父王后宫清净,除去我母后,便只一位琼妃娘娘和两位夫人。”
“四个还不多?”李明念奇怪。
身旁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原还有一位良人,是小五的生母。”她道,“可惜早早病逝了,小五便养在琼妃娘娘膝下。”
昨日瞧热闹,倒是早听见这一茬。李明念又问:“七王女和八王子呢?”
“他们与小六一样,都是苗夫人所出。”云曦回答,“柳夫人只一个孩子,便是老四。”
李明念想一想,只道:“记不住。”
“听一耳朵便是。”云曦一笑而过,径自直起身,领李明念跳下假山,拍去襜裙沾上的灰尘,笑问亲随:“若西可折好花了?”
“折好了。”葛若西怀抱那一枝红梅奔近前,看看一旁披蓑的女子,“李姑娘不折一枝么?”
眼见飘雪已住,李明念解开笨重的蓑衣:“我答应过旁人,不折花。”
云曦不觉瞧她一眼。“这样的小事,你却也守信。”
“于那人可不算小事。”李明念道。
三人一道前行,却不望来时的西角门走,反倒转过对门,一路向东而去。李明念默不作声跟住,直到远离梅园,望见那泊着几叶小舟的曲桥,方才开口道:“不是说走西门更近么?”怎的往承天门走?
“先去司天台接阿蝉。”云曦道,“着人给她特制的马具已打好,正好让她试一试。”
记起那五尺小蝉的白眼,李明念略挑眉梢。
“那人还骑得马?”
云曦似乎笑了下。
“挑一匹小马,又有新马具在,自然骑得。”
乘船渡过西园湖水,沿出宫的大道横跨半个王宫,便是承天门内那一方百丈长的前庭。
司天台坐落西侧最末一张门洞里,较旁的院落更为宽敞,三面厢房环绕,一座七丈高的楔形砖台矗立当中,顶部扎一间低矮小室,披着雪衣的屋顶斜下来,将门窗遮得严严实实。
俞蝉正走下那高台陡峭的石梯,鲜红袍角扎在腰里,每挪一步都小心翼翼,踩上最后一块梯台才稍稍松气。回头张见入门的三条人影,她瞥得李明念也在其中,不由皱了下眉头。李明念看在眼里,面上却不显,只目视俞蝉挪到阶底,扯出腰里袍角,理顺衣物,迎迓上前,如昨日那般一丝不苟行礼。
“二王女,葛营长,李姑娘。”她道,“卑职失礼,误了时辰,未在门前迎候。”
“是我早了,正想过来看看,便不曾给你递信。”云曦说,“怎的这会儿上观星台?”
“回二王女,昨夜大雪,要检看观星用具可有损坏。”
云曦若有所思地望向积雪的石阶。
“这些事原该下人来做。”
俞蝉顺下眼睛:“都是些精细仪器,亲自检看更为妥当。”
见她神色无异,云曦不再追问,侧让出身,好让她瞧清身后的新面孔。“昨夜忘了告诉你,我许给阿念一样报酬,军马场三舍的良马任她挑选,所以今日她也同我们一道。”她笑道,“正好,你二人也算同乡,一定处得来。”
“东南的南荧人祖地大多在神阙县,我与李姑娘算不得同乡。”俞蝉口气平淡。
“我从未去过神阙县,确是八竿子打不着。”李明念无甚表情。
云曦大笑。
“好呀,我料得不错,你两个果真处得来!”
两人皆未应声,脸色更称不上好看。一旁的葛若西如坐针毡,清一清嗓子道:“二王女,若是再晚些,军马场便要落锁了。”
云曦仿佛这才记起正事,煞有介事地仰起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
“也是,不好再耽搁。”她轻快道,“咱们走西院,抄近路去。”
近路便宜,却难料有人半路拦挡。
远远瞧得太和门前一道朱红的身影,李明念略眯起眼。那是个瘦高男子,大约而立年纪,打扮与俞蝉一般无二,只是腕间多出几圈金饰,腰侧佩一柄金漆刀格的横刀,纹路像是衔草双奔鹿。他侧立门旁,听得说笑声才转过身来,抬起一张格外清俊的脸。
眉形如抚,眼若荔枝,唇鼻秀丽。神色很是沉静,瞧着却也精神。
李明念飞快将人打量一番。怎的有些眼熟?
她正自揣量,走在前方的云曦已停住脚。那男子见状近前,垂首施礼。他内力不算深厚,走得却极稳,官帽两侧的长翅纹丝不颤,腰间几串佩饰也不曾响动。
“见过二王女。”他一一叙礼,“俞大人,葛营长。”
目光掠过李明念,男子显是不知她身份,仍旧作了个揖。
云曦领着三人还礼。
“师傅安。”
“苏少傅。”
苏朔颔首,视线落回云曦脸前,又低垂向地。“此次湖石山剿匪大获全胜,微臣还未及向二王女道贺。”他道,“山匪凶悍,二王女亲上阵前指挥,不知贵体可有损伤。”
“劳师傅挂心了。”云曦声色平静,“学生如今全须全尾站在这里,纵有损伤,也不过是些磕碰刮擦,不值一提。”
苏朔听罢,拱手俯身道:“战事在即,二王女无恙是东汶之幸。”
他收住言语,目向在旁三人,复又垂下眼去。云曦便转向身后:“阿蝉,你先领阿念去军马场罢。”
“是。”俞蝉低首应下,领李明念退出两步,穿过太和门,径朝西园去。
“卑职先去内务府寻一只花瓶。”葛若西低声道,也怀抱那一枝梅花退下。
宫院门前顿时寂寂一片。一侧是相距甚远的大殿,一侧是连通西园的长街,放眼而望,除去守立殿外的人影,近处竟再无旁的人息。云曦回转向面前人,神情如常。
“师傅有话要说?”
对视一刻,苏朔敛目。
“早朝之后,陛下已告知微臣赐婚之事。”他压低声线,“这门亲事……并非微臣本意。”
禁卫军巡逻的步声越过墙端,又渐次远去。云曦静伫不语,半晌方开口。
“那年征涞之前,学生曾向师傅请教过,为何东岁人以佩剑为尊,师傅却要舍剑而取刀。”她道,“师傅可记得当初是如何作答的?”
苏朔身形一顿。
“剑锋过利,臣恐轻易伤了人。”他答。
“刀锋就不利吗?”
“刀锋也利,刀背却不致伤人。”
一递一句之间,竟与当年的问答一字不差。云曦默然少顷。
“那会儿学生便说,师傅好心肠,却只怕刀锋转向,护了敌人,倒伤了自己。”她重又启声,“师傅却答,那便是你的命数。”
“是。”苏朔埋首。
“可学生以为,那不是命数,而是选择。”云曦却道,“既是选择,便可变易。”
苏朔眼睫微颤,却不曾抬眼。
“师傅是斯文正派之人,学生又何尝不知。”她注视他,“但也正因如此,我不愿与师傅虚与委蛇。你我都心知肚明,父王此时赐婚,不过是要以你我为纽带,缓和金、苏两家关系,以免将来立储闹得太难堪。然而两家积怨绝非这一桩婚事能够平息,往后撕破脸,首当其冲的便是你我这纽带。若彼此无情也是万幸,只怕当真生出什么难舍的情义,倒要闹得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那双自始低垂的眼睛似乎压得更低。云曦仿若未觉,顾自继续道:
“目下你我无力抗婚,却犹可及时止损。师傅通透,应当明白学生之意。”
沉默一会儿,苏朔低了腰身,拱起手来。
“微臣明白。”他道。
长街尽头荡起整齐的铁靴踏响。云曦循声转脸,眺见一队禁军拐入视野,望东而来。
她看回面前男子,恭恭敬敬还个礼,面上又浮出寻常的笑影。
“听闻这回北伐,师傅也要与父王一道。”她道,“师傅是文臣,一路上怕是要辛苦了。早做准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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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西园的舣舟亭高不过三丈,有高高的香樟簇拥四周,树荫淌入碧绿湖水,几叶小舟洇在其中,轮廓模糊难辨。李明念随俞蝉踏上曲桥,老远便瞧见撑船的宫人聚在亭檐下闲话,数内一人衣裳格外不同,教众人围在当中,显然不是亭内的服侍。
眼尖的已望见桥上来人,左推右搡一番,使唤最年轻的那个爬起身,跳上一只苔痕斑斑的独木舟,匆匆忙忙去解缆绳。那衣衫金贵的宫人也立起来,竟殷勤上前,替年轻人扯下绳索,再凑近去低声嘱咐一番,才朝桥上一望,退身离去。
目送那宫人隐入亭侧小径,李明念又转望左旁:年轻人已撑舟而近,慢慢停靠在曲桥一侧。
“俞大人。”他向桥上人作礼。
俞蝉停步在前,还未作出请先的手势,便见李明念阔步经过,径自登上小舟,落座更近的船头。俞蝉不语,也木着脸跟上,步至摇摇晃晃的船中,与她相对而坐。
木棹望水中一点,小舟轻晃晃离岸。
船头那年轻宫人约莫是新手,掌中船桨落得重,却不大利索,舟行半晌才越过第一道月洞门,从山墙边棹向重重叠叠的假山。船里二人相顾不言,直到小舟深入湖中层嶂,李明念才忽而开口。
“那个拦在太和门的便是苏朔?”
俞蝉眉梢一动,微侧过脑袋,瞥了眼背后撑船的宫人。
“你知道他?”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游动声,李明念仿佛不察,只自回忆苏朔那张脸。
“汶王属意的驸马么。”她道,“仿佛在哪里见过。”
“悄声些。”对面人眼望舟外如线的水波,嘴唇几乎不动,“你怎知他是王上属意的驸马?”
“昨日去校场之前,汶王召她兄妹几个问话,便说过赐婚之事。”李明念不以为意,“当时我在殿外,正好听见。”
俞蝉向她移目,眼神怀疑。
“你的身份,只能候在殿外大坪。”她道,“那样远,竟也听得见?”
“内功底子好,五感自然远比常人敏锐。”李明念耳听那窸窣的轻响靠近,“他是不是去过阳陵?”
“谁?”
“那个少傅。”
“自成贞九年起,苏大人曾接连几年出使阳陵,参加秋收节的宫宴。”俞蝉道。
宫宴?
“哦,是他。”李明念记起来,“东岁人,却不佩剑,只佩刀。旁人管他叫‘苏使节’。”
俞蝉的搭腔毫无情绪:“看来你二人当真见过。”
李明念斜她一眼。
“你也是官,我要叫你‘大人’么?”
“心中不敬,叫‘巨人’也无用。”对方目视船侧流水,“你我无甚交道可打,叫我俞蝉便是。”
李明念喉里低哼,算作回应。那轻微的扭动声已攀至座沿,她反手一抓,揪住那条冰冷滑溜的活物拎到眼前。
“方才我便想,”她道,“这王宫里的船怎会有蛇?”
俞蝉转过眼,见得她手掐一条横纹斜鳞的长蛇,顿时浑身一颤,随即便觉船身剧烈摇晃一下,是那撑船的年轻宫人脚下一跌,险些栽下水去。
他勉力稳住脚,惊慌失措地蹲下身。
“哪、哪来的蛇?”宫人结结巴巴,抓着木棹横挡胸前,恨不能在船头缩作一团。
李明念全不理会,只自打量手中扭身甩尾的斜鳞蛇。
“虽说无毒,”她道,“可若是二王女一道乘船,让这蛇给咬了,谁人担责?”
年轻宫人脸色惨白,愈发蜷紧身子。
“不是我……”他摇起脑袋,惊恐地瞪大双目,“我不知道……我怕蛇的……”
坐得更近的俞蝉面无血色,一张瘦脸绷得极紧,话音里却不露半分惧色。
“这船是给外客准备的。”她镇定道,“王子王女和嫔妃的船并非这种规格。”
李明念瞥向船身外侧的苔痕,忆起来时乘的舴艋舟,却也不似这般寒碜。
“那就当它自个儿爬上来的。”
说毕,她拇指稍一用力,那扭甩挣扎的斜鳞蛇便一僵,张开血红的嘴,直直垂下蜷曲的长身。
李明念捏紧蛇口,将那死蛇塞进衣襟,望去船头道:“接着撑船罢。”
年轻的宫人尚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哆嗦起身,摇摇晃晃抓紧船桨撑入水中。
独木舟又摇摆着移动起来,俞蝉却还僵坐原处,眼瞪对面人胸口下方那鼓鼓的一团。
“你收着它做甚?”俞蝉问。
“你怕蛇?”李明念不答反问。
“我是南荧人,怎会怕蛇?”
“那便与你无干。”
那五尺小蝉默了声,李明念兜一兜腰里下滑的蛇尸,也不再搭话。
军马场便是王宫西侧一片高地,四围里扎起五丈高的木墙,每隔三里皆有两名军士把守,周遭无人流连,仅十里地外临河的环城街间或经过几个百姓,遥遥张望过来,也只见得直指天端的高墙。
李明念跟在俞蝉身后入内,但见东面架起三间马舍,余下的三亩场地空荡平整,中段有箭靶设于南北两侧,静悄悄伫在微扬的尘土口里,隐约现出靶面上密集狰狞的箭孔。
四周多是宫人来来往往,惟马舍前两道人影格外打眼,一高一矮凑聚一处,各个身穿紫袍、腰拴蹀躞,佩剑上的宝饰花里胡哨,约莫能卖个好价钱。李明念目光上移,眼见那两人先后看过来,却视若无睹般接着说笑,动也不动。
俞蝉领人上前,朝两个紫袍男子一一施礼。
“苏大人,陶大人。”
个头高些的圆脸男子摆出讶异神色,仿佛这会儿才发现她。“哎呀,这不俞寒蝉大人么?”他有意弯腰,又作出一副低头细看的模样,好像白长了眼睛,非得做作至此才能瞧清面前的小不点,“俞大人今日亲来检看马匹啦?”
俞寒蝉?李明念肚里奇怪,那俞蝉却充耳不闻,侧转身子,让出身后人。
“这位是玄盾阁来的贵人,李姑娘。”她向二人道,“我奉二王女之命,领李姑娘过来挑马。”
“贵人?”那个头矮的开了口,眼神扫过李明念左颊刺字,“只听说玄盾阁送了一批门人过来,怎不知还有哪位贵人?”
“李姑娘是二王女的朋友。”俞蝉道。
对面二人互递眼色,终还是那矮个子道:“既如此,姑娘自个儿去丙舍那头挑罢。”
俞蝉立住不动。
“二王女吩咐,军马场的马听任李姑娘挑选。”她说,“包括甲乙两舍的战马。”
不等矮个子发话,那圆脸的已不快道:“这可是军马场,有品级的将领才骑得甲乙两舍的战马。她一个奴籍,哪能随意挑选?”
李明念看他一眼。她生得高大,原就压他一头,又是一副冷淡凶悍的面相,轻飘飘扫视过去,竟教对方闭了口,下一瞬才猛醒过神,愠怒地瞪回来。
“是二王女的意思。”在旁的俞蝉面无表情,“二王女有事耽搁,一会儿才来。二位若是有疑义,大可等她来了再亲自询问。”
“不必了。”这回矮个子率先发话,“正好,二王女给俞大人挑的马昨日也已套好马具,大人可一道看看。”他转向那圆脸的道:“陶兄弟,你领俞大人去罢,我来招呼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