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手持燃灯站在走道尽头,或许因为是卢诃萨克矮人族的混血,他的身高只有普通人类的三分之二。地脉居民普遍矮小,这里的门沿高度正巧擦着塔尔的头皮,死灵和昆德尔兰不得不弯腰低头才能进去,好在内部的空间相对而言还算宽敞,只要当心头不撞到屋顶的装饰物就行。
“您好,联盟的小盟主,昆德尔兰阁下来访后我们便一直等待您的回归,盟主大人曾在二十余年前就预言过您会前来,”神使颔首,“莱恩地脉的居民多年来深受长老殿欺辱,好在终于等到了您的出现,感恩我们的神。”
塔尔始终注视着神使,但对方不曾抬起头,自然也无法看见他的眼睛。卢诃萨克矮人族的脸上天生就带着斑纹,额边还会长出短小的角,混血种消减了些许这样的特征,但多多少少还是会留下痕迹。
而这些痕迹对于塔尔而言只会是影响他判断对方表情的多余障碍,更何况神使的血脉尤其靠近纯正的卢诃萨克矮人,因此斑纹也尤其深刻。
“不必多礼,”塔尔说,“我的时间不多,麻烦带路去祭坛,日后再来拜访。”
神使的腰依旧没有直起来,他侧过身,低声道:“不敢强留,这边请。”
琳琅天城王宫里的侍卫引路时也是这样一副点头哈腰的姿势,但这里是莱恩地脉,他也并非这里的主人或贵客。
『受着吧,你身上有莱恩的气息,他们把你当成了真神的使者,』死灵传音道,『卢诃萨克矮人的神使不过只是神的仆人,能够沾染莱恩气息的人绝非寻常人,所以把你当主人很正常,别太意外。』
塔尔皱着眉:『神的仆人不直视使者?』
『当然不,对于卢诃萨克矮人族而言这是恭敬的表现,』死灵笑了,『我的信徒以前也这样,后来才慢慢改变,很不方便观察表情是吧?』
塔尔抿了抿嘴,即使早就习惯被看个透也依旧觉得烦,死灵和虞影溯这种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识破人心,像是有读心术。
『早点离开这里,我感觉不太好。』
祭坛位于地脉中心,漆黑的棱柱体悬浮在石台之上,周围罩着一圈透明的屏障。死灵和昆德尔兰一左一右守住了祭坛的出入口,正巧三米远。
塔尔将掌心印在了屏障之上,透明的水膜片刻功夫就开始向外泛起涟漪,漾开的水纹连带着屏障一同溶解。
他取出了从旧宫寻得的黑色石头,触及棱柱体的瞬间,一道气浪带着沉闷的爆破音霎时间席卷了整片空间。晶体一般的棱柱体从接触点开始出现了裂痕,无数长条形的细密柱体膨胀着碎开,化为黑色的晶体粉末散落在祭台之上。
塔尔忽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祭台上出现了陌生的法术气息,稍纵即逝,时间短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他用余光瞥向死灵的方向,但后者并未看他,反而传音让他别管,一切照旧。
棱柱体彻底粉碎的那一刻,钟鸣凭空响起,音浪掀翻了祭台上的一切陈列。塔尔望向死灵,后者微微点头,之间翻涌的灰蓝色烟雾重新凝聚成屏障,将原本的稳定点牢牢封死在内,连光线都透不进去。
浓郁的法术气息让神使双膝一软趴跪在地,颤抖着将掌心按在地面,周围的地脉居民也踉跄了几步后随之匍匐在地。
钟鸣三响,死寂随之占据了莱恩地脉,自始至终都诡异的气氛逐渐蔓延。塔尔走到祭坛边,密密麻麻的后背占据了整片空地,仿佛他并非来关闭稳定点的复仇者,而是他们从古至今叩拜的神祇真身。
“旧日即将降临,”神使忽然高声吟诵,“恭迎旧主归来——”
“恭迎旧主归来——”
千万人的低语足以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响,塔尔猛地皱起眉,他从指尖往上整条胳膊汗毛直立,不安感越发强烈。
『戴好神的面具,』死灵传音道,『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刚才的法术痕迹来自神使,但卢诃萨克矮人即使是混血族也不该拥有法术。』
『那这个气息——』
『神使有很大可能已经叛变,』死灵说,『如果混沌赐予他们法力,那么同为古代恶魔,比起千百年不露面的莱恩,你觉得他们如今会更愿意追随谁?』
答案不言而喻。
『给我做个权杖。』
灰蓝烟雾凝聚成型,足有一人高的权杖便出现在他手中。塔尔深吸了一口气,深渊烈焰骤然烧起,白金色的火在烟雾中忽隐忽现。
他用杖尾敲击地面三次,沉声道:“免礼。”
“感恩旧主——”
神使首先起身,地脉居民们随后也陆续低念祷词,在窸窣声响中陆续起身。这些人从头至尾都不曾抬起头,他们仿佛真的如死灵所言那般将直视神祇视作禁忌。
“我时间有限,”塔尔说,“特拉古欧森林即将迎来战争,留在这里,幽闭与沉眠将会如同千年前一般庇护你们。”
神使弯腰鞠躬,扬声道:“谨遵神令。”
“此权杖将守护祭台,直至战争终结那日……日后再会。”
塔尔朝着死灵比了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烟雾眨眼间便将三人包裹在内,眨眼间带回了第一个岔路口。
昆德尔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跟在塔尔身后快步前进,直到彻底离开地脉才问:“发生什么了?”
“去酒馆找苍珩,”塔尔说,“立刻!”
昆德尔兰再迟钝也意识到了异常,问:“莱恩地脉有问题?”
“我猜混沌没想过塔尔会把我带在身边,”死灵说,“稳定点关闭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他那里,但他这一步打草惊蛇,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你也暴露了,”塔尔眉间紧缩,“法术气息很快就会从地脉蔓延到石殿,从这里到酒馆全速前进需要一整天时间。我们运气还行,东风能拖延一点时间,而且长老殿的首要目标应该是索萨家古堡……他们一定认为我会先去那里。”
昆德尔兰连忙吹响口哨,两匹足有两人高的乌黑马匹从远处飞奔而来,不过片刻就停在他们身边。
“我备了坐骑!但只有两……”他一抬眼便看见一匹黑狼从树林中悄然出现,瞳孔骤然紧缩,“这么大的萨尔布恩狼怎么会——”
“你不认识陆离?”
昆德尔兰反应半天才想起来这头黑狼是谁,后者急停在塔尔身前,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示威般的亮出了四对尖锐的獠牙。
“上来,”黑狼匍匐在地,“让那两匹马跟上。”
塔尔即刻翻身而上:“周围有没有异常?”
“不知道,我感觉不到,”陆离站起身甩了甩脖子,“往哪里走?”
“西南方,会有道标。”
“那记得指路,我看不懂你们的鬼画符,”陆离低吼,“抓紧!”
即使没有法术的加持,黑狼的奔跑速度依旧快出马匹太多。陆离刻意放满了脚步熟悉周围的路,塔尔借机告诉了他一部分道标的含义,让他勉强能知道自己在森林中的方位。
昆德尔兰准备的马匹增加了前进的速度也节省了大半体力,次日日出时分,通向酒馆的道标出现在了远处的林中。而与塔尔先前所料相差无几,两道属于混血种的法术气息从石殿的方向悄然蔓延,多数聚集在了西边的某一处。
那是索萨家古堡的位置。
塔尔记忆里被烈火吞噬的家如今掩盖在层层树林之后,好像整片森林的守军都笃定他会回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在焦黑的废墟里迈出回归复仇的第一步。但那里早就不是家了,灰烬埋葬的不仅仅是无数被遗忘姓名的焦黑尸骸,还有大多他从记忆开始之初就认定的羁绊。
“往哪里走?”陆离嗓音沙哑,昼夜不歇的高速奔跑让他疲惫异常,“西边?那边人不少。”
黑狼的嗅觉敏锐,识别十数公里之外的气味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不去,”塔尔低声道,“西南方向,白色道标前一公里有个木屋,先去那里。”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修斯·霍姆兰德没有在涵山城的交战中砍下联盟四长老卡伽的头颅,因为背叛家族的罪人应当被斩首在那片废墟中,用血洗干净他所带来的仇恨与痛苦。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刽子手和叛徒相继死在了琳琅天城,仿佛那才是罪孽的归宿之地。
特拉古欧森林夏季的风吹起了地面上终年积攒的落叶,塔尔从黑狼背上翻身而下,走到了小木屋的门口。他抬起的手蹲在半空,犹豫许久之后按在了他无数次触碰过的地方,将厚重的木门推开了一道缝。
“塔尔,”死灵在他背后低声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塔尔忽地轻轻笑了一声,他迈步向前,看到了屋内熟悉的一切。木质的吧台上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红茶,肉桂和水果的香气扑面而来。稀疏的几个客人无一不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而酒馆主人站在吧台内,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刚请洗完的玻璃杯。
“还是老样子,”苍珩抬起头,“给你准备好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塔尔走到他常坐的位置边,拿起红茶抿了一口。
“你好像长高了一点,”苍珩看着他,“看上去也没那么虚弱了。”
塔尔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您知道我会来这里?”
“你不会去古堡自投罗网,也不至于莽撞到直攻石殿。我自认还算了解你,思来想去,这片森林除了这里也没别的地方了。这杯茶刚做完没多久就听见了你的脚步声,时间正好。”
跟进来的陆离没衣服穿,只能维持着黑狼形态随便找了个空地趴下休息;昆德尔兰随便找了张椅子,完全无视周围的反应端正笔直地坐了下来;而死灵靠在了闭合的门上,阻止了所有人进出。
苍珩并不在意自己的寒舍进来了多少尊大佛,甚至连施舍一杯水的意思都没有。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不紧不慢将台面收拾干净,清洗双手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开裂的弓,和一颗血族獠牙。
“我当年就不喜欢叫你小盟主,你就是你,”苍珩将旧物放在台面上,说,“塔尔·斯图莱特,欢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