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见了那人,收了些嘴边的笑,语气倒很是熟稔地道:“化生,这儿不是你可歇脚之处,午斋刚过,宣济留了竹筒在后院,你自去取便可。”转头他又向裴瑾笑了笑,“施主莫见怪,他乃一行脚僧,路过本寺投宿几日。”
话音刚落,就见墙根下瘫痪一般的身子死而复生般动了动,片刻后更是一下跳起来,趿着半只木鞋伸手就向裴瑾抓来:“好极!好极!娃娃不若同我一道走,这蜡烛寺遍里飞禽走兽,乌气滔天,唯一个伙食尚可,毕竟飞禽走兽还远非妖魔神兽,离不了活兽之本呐……”
老和尚连忙抬臂挡住裴瑾身前,面上的笑几乎淡得快没了:“化生!本寺好意留你,休得胡言乱语!”
裴瑾没有理会老和尚,见那只向她抓来的黑手也未有闪避之意,只是上下打量着那人,蓦地对上树皮之中一双浑黄又深远的眼睛,她面上一怔,那瞬间她仿佛一脚踏进了浩瀚汪洋,迎面便被“渺不足道”四字扑了满身浪湿,她吸了口气,压住心头的那点震颤,向名为化生的那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以为值得便足以。”
化生挂着碎布的鸡爪手顿在了半空,片刻后他大笑一声:“苍天!苍天!”半空的手臂一下收回,他扯下腰间的葫芦,又一脚甩飞直要反了天穿到脚背上的木鞋,不再管面前两人,转过身一边啜着葫芦赤着脚,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转角。
有人随性就来,随性就去,裴瑾出神地望着身影消失的墙角,听耳边一声“阿弥陀佛”,又听老和尚道:“此人是个疯癫汉,施主无须理会,这边请。”
裴瑾收回视线,看向面前这位轻易就造了口业的“得道高僧”的背影,抬脚跟上。
蜡烛寺并非什么百年古寺,二十年前,文帝自武帝手中接过满目疮痍的大魏,经过三年宵衣旰食总算将风雨欲来中飘摇的大魏稳住了,但眼看国政民生有了起色,各地灾害的消息又相继传来,蜡烛寺最初便是建来赈济外地流落入京的难民的,据谣传,当时一座外墙刚落成,围在外头乌泱泱的破衣烂衫,如狼似虎的面孔,将监工的工部郎中震慑不已,硬是将一月的工程缩短至十日完工,使得最初寺庙里头“缺斤少两”得厉害,几乎一座外墙一尊佛像便成一座庙,光禄寺官员在空庙里舍粥还得支个布棚。
小棚“生意”兴隆,一旦开摊那是应接不暇,没多久就腿脚松动,在风雨中飘来摇去了,除了流民,竟还开始有混吃混住的无赖乘虚而入,如此一来口多食寡,乱了建寺的初衷,朝廷便开始制定入庙者的标准,标准又累日加叠,逐渐演变到非六亲无靠不能自存的孩童、非鳏寡残废无以自食之老人不得入庙,再后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庙内寓居的老人孩童一应转移到了西北城角的养济院,而一向没有香火供奉的蜡烛寺摇身一变,变成了如今只接待皇亲豪贵的黄金庙。
老和尚显然深谙接客一道,看出裴瑾不欲言语,并不没话找话,可但凡裴瑾往哪处多看两眼,他便慢下脚步娓娓将那处道来,又在对方显出不耐前适时闭嘴,笑一笑,继续安分领路,气氛在裴瑾一身肃气下也丝毫不显得冷凝,恰到好处,然后恰到好处地,带着裴瑾停在了一条死路前。
从缝隙灌进来的风撞上石墙,噗地散去了。
老和尚的袍边在乍停下还轻晃着,他转头看向身后人,见她没有什么异样之色,他面上微顿,继而微笑道:“施主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说罢,他走向挡在前方的石墙,一时伸左胳膊一时右胳膊地,在墙上各处拍了几下,似有节奏,下一刻一阵砖石摩擦的声音,墙角下的石砖逐渐显出四条缝隙,凸起的石砖倏地往下一沉,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一个黑洞,凑近看,竟是一小段延伸向下的阶梯,再往深便是黑不见底。
老和尚这才退回身,抹了抹额头渗出的细汗,转向裴瑾道:“施主请。”便先行下去了。
裴瑾提脚跟上,倏地脚步一顿,目光射向侧边高墙上,却只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褐色尖尖的,她不由地想到门外遇到的那个名叫化生的和尚,头上戴的那顶桦皮帽倒是与这影子很像,她未作声,收回视线跟上老和尚。
下了密道,老和尚便变得沉默,只偶尔在需转角的地方稍做提醒,其余时候只举着火折子在前头引路,没多久前路不再昏暗,两边火棒燃起,一条容三人行的石路铺映在眼前。
人常道世事易变迁,有些地方最长不过一季,可也有些地方却能十年如一日。
裴瑾停在路中,视线的那头,两边整齐的洞门,守立的黑袍人,沿路延伸不见尽头——一切与十年前都毫无二致,仿佛时光从不曾透过地面流过这里。
只不过如今它隐没在一片寺庙的地下,静静的,好似敛去了森芒。
有多少人知晓,在钟磬木鱼的太平之下,藏着一个承载了无数罪恶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