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夏末的一个午后。
远树接天,天光耀眼,蓝到妖冶的天际竟一丝云意也无。
不足十平米的屋子被过分直白的阳光打得通亮,屋内所有平面上的灰尘,和坐在桌前那人眼角平日里难以被人察觉的岁月纹理,都在阳光下一览无遗。
对面的电风扇在吱吱呀呀地转。粥一般浓稠的空气,沿着扇叶的方向缓慢流动。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原因,连知了都跟着躁动起来,刺耳的鸣叫一遍一遍鼓动着耳膜,叫人听了头晕脑胀。
程亮摘下眼镜,瘫在座位上,潮湿难耐的高温使得身上的篮球背心紧紧包裹着皮肤,整个人连动一下都懒得。
电脑屏幕大片的空白,让文档里不断闪烁的细小光标显得有些突兀。而寥寥的两行文字,已经吸引他的目光足足有一分钟了。
【人眼闭上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是最真实的色彩,还是经过大脑美化过的幻象?】
再过两天,就是他来白马镇的整一年了。
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
程亮自嘲似的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阳光烙在眼皮上,其余感官一瞬间全部失灵,只剩滚烫的满目鲜红。
不知是哪里来的节奏,仿若远方擂鼓,一下一下震颤着他的血肉。他转了转眼球,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血液最真实的颜色。”
他记得池雨曾对他这样说过,就在参加完记者表彰大会回报社的路上。
年轻的女孩头枕车窗,双眼紧闭,一束碎发从耳边落下,飘荡在阳光盛放的光辉里。扑入鼻尖的葡萄味发香像是令人陷落的旋涡,让程亮不禁放慢了呼吸。
据科学家说,气味是大脑记得最清楚的感觉。
程亮相信这话。因为那段场景回想起来似乎并不遥远,清晰得甚至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可如果这样呢?”他还记得自己凑上前去,故意伸出手去遮住阳光,以便嗅到她发间更浓的香气。
“当然是黑的啊,”女孩被迫睁开眼,笑着把他推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好神奇啊,就好像新闻一样,从不同的立场切入,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结论,充满魅力……”
他已无心听她的长篇大论,偷偷用证书的边角划了划她的大腿。
女孩果然被迫睁开双眼,皱眉低头查看。
程亮忙掩饰住脸上得逞的笑意,假意道歉,“哎呀,真对不起,都怪证书太大戳到你了。”
女孩却一眼就识破他的伎俩,露出两枚浅浅的酒窝,“还没恭喜你,我的程大记者。”
“服就亲一口。”他侧过脸去,指了指自己的右侧脸颊。
“要是不服呢?”女孩几乎笑出声来。
他坏笑,“两口呗!”
——那年他27,她24。
啊,池雨,他的池雨……
女孩的温柔倩影,被深深镌刻在那些缱绻岁月里,在大记忆之河粼粼起皱的波光缱绻徘徊。
他最近已经很少会放任自己想她了。
随着沉睡记忆的渐渐苏醒,久违的心病又开始隐隐作痛。程亮只得揉揉眼皮,迫使自己睁开双眼。
简陋的桌椅。闪烁着光标的电脑屏幕。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闷热的白马镇。还有不知疲惫的电风扇。
一切又回来了。
昨日的风光如稀薄云烟,早已被现实吹得四散。他被下放到这个鬼地方,天知道要多久才回得到池雨的身边。
多思无益。
嘎!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吹在皮肤上的热风顺势停了。顺着声音的方向,程亮发现唯一能够帮助散热的电风扇也坏了。
该扔了。
该扔的又何止电风扇呢?程亮苦笑了一声。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那个不能散热的电风扇没什么两样,只是暂时被丢在白马镇上。
他的人生,是不是这辈子就这样了?拿到全国百大记者的奖项后,本以为全力以赴奔向的前途,却突然调转方向,变成了往后连连撤步。
不不不,这个比喻还不够精确,他是以为自己在奋力向上攀登,却脚下一滑,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