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持续攀升,社长办公室的电风扇像是不知疲倦,吱呀呀地不停摆头。
秦长生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看向办公桌的对面相邻而立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高个子的是程亮。镜片被擦得锃亮,穿着衬衫西裤,一身笔挺。
比他矮一头的是袁启民,一听白怀城说程亮进了社长办公室,连忙急匆匆跑了过来。48岁的身体,却虚弱得像只刚出生的鸡崽子,才跑上两层楼的距离,就已经喘得像头牛了,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人还没站定,又被电风扇迎面而来的大风吹乱了一早精心打造的“高人一等”发型,满身的汗臭味也被吹得满屋飘荡。
“袁主编有什么事要汇报吗?”秦长生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解决麻烦。
程亮的目光也深沉地俯视着老袁,但这举动更加激怒了他。老袁凑上前去,加快了语速,“社长,是这样,我知道程亮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在来找你之前,他早就跟我申请过再回到白马镇调查,但都被我驳回了。我知道报社最近财务数据很不好看,再设立那么多的分社其实收效意义不大……”
“但他回白马镇,我已经批准了,一个月的时间,”秦长生打断了他的话,视线向右抬高,“这次叫你来,是要你把报社里那辆闲置的黑色丰田直接开过去,不用担心,油费、修理费报社可以全部报销。这样一来,你来回白马镇再就也不用花费多余的时间了。当然,这个车也不能说是白马镇专用的,你想跑其他新闻,也是可以用的。”
“那辆车就拿给程亮一个人专用了?”老袁不自觉提高了音调。
秦长生斜睨了他一眼,反问了句,“你有意见?”
老袁心知不好,只得连忙摆手。
“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秦长生对老袁下了逐客令。
下了两层楼,向左一拐,再走上十五米就是自己的办公室了。手搭到门把手的那一刻,袁启民才感受到了深深的后悔,他后悔自己的鲁莽,也后悔太过明目张胆地与秦长生眼前的红人程亮为敌。
刚进报社的前三年,袁启民极力掩饰着自己来自于A省一个不被人知晓的小城镇出身,为的是能让别人高看自己一眼。当时虽然完全分不清各种奢侈品大牌的区别,但他一点一点逼迫自己去学习,去了解,为的就是练出敏锐的眼利,以便准确为陌生人的穿着估值,从而判断自己该用哪种态度来对待对方——这是成功学书籍带给他的最大收获。
而开始关注成功学,是因为他年少时读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说十几个人去大型公司面试,而真正的面试官其实是门口假装清洁工扫地的大老板。大部分人都选择对清洁工视而不见,只有一个年轻人对他很客气。于是最终,年轻人击败众人被选中。
对贵人态度的不同能决定自己未来高度的不同,袁伟民坚信那些人一定是因为没有认出来大老板那制作工艺不俗的衣着。
入职报社的第三年,某个正值暮年的张姓商界精英因为想要扩展商业版图,便瞄准了他们报纸,摆了高端的酒宴意欲占据版面进行自我宣传。平日里讲究穿着、谈吐不俗的袁启民,也终于等来了天赐的出头机会,成为了全报社唯一陪同秦社长出席酒宴的人。
酒席间,袁伟民死死端着架子,努力不让人发现自己出身的秘密。然而千防万防,酒过三巡,他还是闹了笑话。因为张总的事业腾飞于C市,袁启民觉得这是个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的好机会,便张口对C市大加赞扬。在吃到距离C市4小时车程的H镇的特产苕粉时,又将H镇的经济发展贬得体无完肤。秦社长在旁边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只当是自己说得太好,于是又说了很多贬低H镇的话。
酒席后回去的车上,秦社长甚至不愿跟他同坐,打发他去前面坐了副驾驶。结果车还没开出五米,秦社长突然拍了一下他的座椅靠背。
袁启民回头,却见秦社长痛心疾首的神情,还有那句——
“你今天真是糊涂,人家张总的祖籍就在H镇!他那一口H镇的口音你都听不出来,你这次真是错大了!”
秦社长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淋下,还在沉浸在自我满足里的袁伟民软软瘫在了原位,手脚顿时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
酒席糟透了,成功学糟透了,他的人生也糟透了。
袁启民暗暗发誓,再也不要让自己受到那种屈辱。
然而时隔二十一年,他又一次尝到了溃败的滋味。
而这一次,他不想再把原因归咎于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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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是公平的,它普惠给世人以均等的博爱。可橘黄的璀璨光芒在越过每扇窗户时,也有时会遭到冷遇。那些紧闭的窗子主人,就白白浪费一天中最为心动销魂的时光。暮色的绚烂瑰丽永不枯竭,却被反着光的玻璃窗隔绝着一切光明的涌入。大概是因为人类的秘密就被关在屋子里,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