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雨五天来飙升的血压,终于随着飞机落地C市而平稳了下来。
走出航站楼,牛毛细雨正纷扬落下,只消片刻就淋湿了整座C城。池雨将车窗开到最大,任由C城自由的风吹拂在脸上。夹着雨水的气息令她瞬间缴械投降,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整理行李箱时,孟季春突然打来电话,念叨起自己的恐惧。池雨一个没忍住,又出口争执了两句。她知道其实自己是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些的,可每每下定决心,耐住性子提出相左的意见时,孟季春总能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激起她心中的负面情绪。
孟季春正常的时候即是如此,孟季春发病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知道,孟季春此刻的胡言乱语也许是正在发病,也非常需要有人关怀。但作为家属,她同样拥有发泄情绪的权利,否则只会像在家的那七天一样,被孟季春拽入无止境的情绪黑洞里,好像永生永世都开心不起来了。
可惜孟季春一生孤僻,既不亲近家人,也什么没谈得来的朋友,现在连女儿都被拉入信任黑名单,那病最后就真的成了道无解的题。
窗外雨声沙沙作响,池雨恍然忆起,几天前老家落雨时,她从房间走出来,发现母亲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没开电视,也不看手机。纱帘将室外光线悉数阻挡,整间客厅看起来昏暗无比。从前母亲对于天气的变化是最为敏感的,总会提醒她及时增减衣物,然而现在却已不再在意何时会下雨——
也许她的世界里正阴雨不停。
原来至亲之人能引发情绪的山洪海啸。池雨抹掉脸上不知不觉就滑落的眼泪,突然明白了长大的意义。
手机连连响起社交网站提示音,打断了她的神思。隔着泪眼,她看到帖子下面多了些激烈言辞的回复,其中不乏对于程亮的质疑。
她耐着性子回复了几个,却发现那些人的恶意如潮涌来,冲得她瞬间理智全无。
一切都是因为沈炜!
她猛地想起,认尸那天,警局门口坐着的那个肿脸老男人,就是沈炜的父亲吧?
杀人犯还好好活着,死者死后却不得安宁,倍受质疑和攻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将泪抹掉,池雨叫了辆网约车,地点是白马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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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马镇回来时,已是深夜。池雨虽很饿,却再难坚持,倒头就睡。
她第二天一早就被饿醒了,阳光正透过薄纱洒在身上,这份没有重量的温度却令她感觉异常沉重。头,胳膊,大腿,每个部位对她来说好像都是多余的,酸痛得要死。哪怕强忍着吃完了一大片吐司,也没让她打起一丁点的精神来。
她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她不敢回想,倒了开水在杯子里,木然地举起杯子就往嘴里倒,结果被烫得把水全部吐了出来。
什么都不对劲,什么也都永远不会对劲了。
打开衣柜,程亮的衣服还被整齐地挂放在右手边的最上面的两个格子。她还记得,在刚刚搬来的时候他曾说过,那两个格子就是为他的高度量身定做的,其他身高不够的男人取衣服只能架梯子。
他不无得意地给出最终结论,“所以我跟你是命中注定。”
一切都能轻而易举勾起回忆。
池雨搬来梯子,从最上面取下一件藏蓝色T恤,那是他的睡衣。她凑上去深吸了一口,除了早已变淡的洗衣液香气,还闻到了他残留的味道,也许是因为他们发现节育环上刻字的那晚,他曾穿过一次。她将它扔到地上,接着是程亮全部的衣服,自己则走下梯子,瘫坐在那些衣服的中间,开始抱膝痛哭。
曾经他的东西是那么无可取代,可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义,是他赋予了那些物品以无限的价值。而如今死亡将价值尽数剥夺走,一点都没给她剩下。
她突然很想杀死死亡,因为它无视她的痛苦,夺走了程亮。可这个想法旋即被自己否定,因为要是程亮还在的话,一定驳斥说这是个悖论——如果死亡都可以被杀死,就能证明死亡本身是个合理的存在。
想着想着泪又滚了下来。程亮就是有这样的力量,明明已经不在了,却还无处不在。
门铃响起,是外卖员,递给了她一条烟又匆匆进了电梯。她重新麻木着一面撕掉包装,一面往回走。烟是程亮平时最爱的牌子,曾经在她软磨硬泡下才戒掉,又在生命的尽头陪伴了他。
从中扯出一根轻轻点燃,池雨学着程亮的样子将烟气深深吸入肺里,等待着尼古丁将他重新带回来。
可惜不行。她从没抽过烟,被呛得一直咳嗽,整个房间瞬间烟雾袅袅不止。一如程亮从烟囱里飘出来的昨天,殡仪馆等待的房间里也滚着同样呛人的烟气。
卧室窗台是整个房子最早看到阳光的地方,程亮的骨灰盒就放在那里。程亮母亲听说儿子去世的消息后,急得心脏病发作,被抢救了整整三小时。而后在与池雨通话时,仍不能接受儿子就这样离开了自己,激动地求池雨帮自己找到真相。可警方要求家属领回遗体火化,池雨又能如何?除了听从长辈的话暂时不把骨灰下葬,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