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寒冬,初雪迟迟未落,稻妻在凛冽的寒风中迎来鸣神祭典。
印象中每年祭典都是由社奉行全权操办,而鸣神祭典却有所不同,鸣神大社的宫司大人对本次祭典很是看重,巫女也参与其中。
锁国令自颁布以来,民众怨声载道,这样故步自封的法令并不被民众看好,而眼狩令更是迫害神之眼持有者,天妒英才。
海祇岛反抗军与幕府的军队在八酝岛开战,民生多艰。
鸣神祭典上有‘神乐仪式’,神明从原先的寄宿之处进入巫女身体,后由巫女传达神意。
民众无一不在期待这次鸣神祭典,与神明交流,许下自己殷殷期盼的心愿。
莉芙拉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有时绫华和托马来看她,才会向她说起外面的事情,她才知道已经入冬了,卧房四处都有炭火,待久了有些感知不到气候变化了。
医士备下的药方,厨房每日都会差人端来一碗,起初她能够当着绫人的面喝下一大碗苦得让人睁不开眼的药,尽管药效式微。
没过多久,她渐渐吞咽不下药汤,强忍着灌下去,待绫人不注意就会吐出来,她只是想让他心安,如今却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绫华来时,屋外寒风凛凛,透过门缝渗了进来,她连忙拉紧,手中拿着张狐狸面具。
“老师,今日闲来无事,无意中发现这张面具,当初兄长交给我,他说是老师买的。”
那年莉芙拉初来乍到神里屋敷,夏日祭典人声鼎沸,浴衣、捞金鱼、屋台小吃…
她抿了下干燥的嘴唇,伸手摸了摸那张面具,指尖在狐狸狭长的眼睛上划过,声音几不可闻:“绫华当时找不到我,很着急吧?”
“其实当初我并未焦急,发现老师不见之后,兄长就出现了,他想与你同游,才说让我先行一步。”绫华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
莉芙拉愣了一下,露出恍悟的神情,低声喃喃:“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
“老师可莫要在兄长面前提及此事,他近日忙于祭典事宜,无暇抽身,老师若是觉得无趣,我会常来。”她清凌凌的眸子看向靠在榻上的人,眼底蓦地涌起一股难言的惊诧。
她脸上早已呈现病态的苍白,瘦骨嶙峋的下颌隐约可见骨骼,微微下陷的眼窝…那头漂亮如同精灵的蓝发褪得露出白色头皮。
见她陷入沉默,莉芙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皮包骨的手,指缝中有几缕发丝。
“绫华。”她忽而出声,眼神略微有些恍惚,“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如今她只能依靠治愈魔法维持生机,饮鸩止渴,绝不是长久之计。莉芙拉想,棽棽说得没错,她无视力量确实是个错误的选择。
或许她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便能扭转必死的结局,可惜不是现在。
绫华不忍直视地扭过头,眼眶微红,嗓音哽咽:“老师…与我无需客气。”
“阿蝉是我妹妹,我离开后她一定无法接受,她只是个孩子,希望神里家能好好照顾她。”莉芙拉惨淡一笑,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
此情此景,也算是遗愿吧。
绫华应下了她的要求,又在卧房陪她下棋练字,往常她们会在院子里切磋,从一开始她拿不动铁剑只能用木剑,到后来她能够接住老师的剑,紧握住自己手中的剑,不再轻易被人击飞。
过往数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过去了。
阿雀心爱的那两把峨眉刺,挂在兵器架上再也没有拿下来,却也不曾落灰。
莉芙拉再也拿不动沉重的陨铁剑,手上茧子磨平,也不会再长新的了。
她想,也好。
至少绫人少了些烦恼,不会为她作为女子而不懂得保养双手而忧心了。
……
鸣神祭典当日。
绫人罕见地不在清晨前往奉行所,醒来后就安静等她睡醒,故而莉芙拉一睁开眼就望见他乌青的眼睑,愣神片刻才缓过来。
“今天不用去奉行所吗?”
她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眼皮。
绫人温和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今日祭典,带你同去吧。”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抱下了床榻,将她稳稳妥妥放在了梳妆台前。
莉芙拉习惯性用魔法遮掩自己的丑态,直到她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形容枯槁,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绫人身上。
“你要为我画眉吗?”她瞥见他手中的黛砚和眉笔,心中油然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等等绫人,你确定你会画吗?”
他眉梢一挑,修长的手指越过肩头,捏住她的下巴,对着镜子比照了下,“私下我已学习过了,夫人是不相信我吗?”
“我可以相信你吗?”莉芙拉弱弱地问了一句,下一秒就感觉眉笔在脸上落下。
绫人眉眼专注地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隐约露出笑意,见她发愣,他睨了眼,忽地开口:“在稻妻,只有夫妻之间,男子才能为女子画眉,过去我曾见过父亲为母亲描眉。”
在表达情感含蓄的稻妻,他的父母人前人后一如既往的恩爱。
他从不轻易吐露爱意,向来以行动为主,言语为辅。绫人有时会想,他与阿雀也是佳偶天成,是他求来的,合该主动一些。
他将眼前这人视作要相守一生的妻子,倘若她难逃厄运,如她所说,会常伴左右,那又何尝不是一种相伴终生呢。
画完眉毛后,绫人伸出手去拿梳妆台上的桃木梳。
莉芙拉目不转睛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魔法的作用很快散去,她又变回那副被病痛折磨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正欲再用魔法遮盖,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攥住。
…
绫人吻她的指尖,又俯身吻她的脸颊和唇,他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轻声:“你很美。”
想过要与她携手走过余生,他便已经想到日后人老珠黄,对方容颜不在,即使那样他也不见得会色衰爱弛,病痛给她带来的损伤不可避免,比起他们双双苍老后的容貌,他又怎么会嫌弃如今的她呢。
她忍不住落泪,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好似开闸泄洪一般,把脸塞进了他的颈窝里,一面觉得丢脸一面又不舍,“我…”
她想说,我不想离开你,你那么好我舍不得走。话到嘴边,却被喉口涌起的鲜血堵了回去,她硬生生咽下去,又是一阵闷疼。
随后,绫人为她梳发。
莉芙拉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桩事,那时她曾让托马给她梳发,可他不肯,之后绫人过来提及此事也是一脸苦大仇深,在那之后又过了许久,她才知道梳发在稻妻有定情的意思。
稻妻有许多她闻所未闻的民俗,含蓄内敛而又隐藏着无尽的深意。
绫人双臂揽着她的腰身,在卧房中相拥了片刻,他才吩咐侍从去准备车辇。
他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毛领大氅,从衣袖中寻到她的手牵上,不紧不慢带她走了出去。
祭典依旧是在甘金岛举办,乘船一路西行便能抵达。
冷风刺骨,莉芙拉有些力不从心地靠在绫人怀里,双手被他握在手心里取暖,她小憩了一会,醒来后就发觉已经身处甘金岛了。
他垂眸望着她,扶住她的腰,几乎是将她抱起来,稳稳放在地上。
“已经入夜了,神乐仪式快开始了。”
两人沿着小道走上入岛的路,沿途路人行色匆匆,看起来都是往神乐仪式那边去。
民众拥趸在祭台周围,人头攒动,祭台上的巫女气质清冷干净。
莉芙拉瞥了一眼,而后看向身旁的绫人,胸腹发出一阵阵的钝痛,沉沉地吸了口气:“这么多人…都是有心愿想对神明诉说吗?”
“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如今将军大人似乎有意解除锁国令,然而民众尚不知情,自然想要求拜神明。”他抬手拭去她额角的汗水。
神乐仪式开始后,八重大人现身做神乐之舞。
民众相信神明会附身在巫女身上,倾听他们的祈求。神的眼睛能俯瞰整个稻妻,聆听夙愿,他们的祈求声中夹杂着悲哀的哭声甚至撕裂的哀嚎,于神明而言,或许他们的愿望微乎其微,数十年寿命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民众却是实实在在的一辈子。
锁国令下,即使民众再信奉大御所大人,也不乏有口诛笔伐者。
战争不断雷暴不断,神明一意孤行,闭目塞听,而天领奉行也并未做有利于民生的事,大多时候是在为自己谋取利益。
他们只好把希望全然寄于那双俯视着他们的眼睛里,他们的痛苦千姿百态,他们的痛苦又如出一辙。
莉芙拉恍然间似乎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回荡,这便是神明大人所聆听到的民众的祈求吗…真让人悲伤。
两人立于祭台的后方,眼看着八重大人结束一舞,离开了祭台。
她扭头看了眼绫人,他微阖着眼,好似也在虔诚地向神明许下心愿,她却听不到他的心声,只好默默地问:“你也有愿望吗?”
“是啊,我也不过是个俗人。”绫人微垂眼睑,含笑的眸从她脸上一晃而过。
莉芙拉靠在他肩上,感受自己微弱的呼吸,眼皮都有些睁不开,耳边忽地传来他清透温润的嗓音:“我的愿望是,爱妻平安顺遂。”
爱…妻。
她笑了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缠绕住他的,穿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绫人,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说爱,好可惜,以后我听不到了。”莉芙拉不由叹息。
生命的流逝往往伴随着某种征兆,她尽力克制自己,却已经难以控制愈加沉重的眼皮,呼吸似乎也不疼了,身上隐约舒服了些。
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偏头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声音带着笑意:“你想听我便时常说。”
天边忽而纷纷扬扬落下细雪,今年的初雪来得好迟,还偏选在祭典时,雪簌簌地下着,月光之下,两人发上也结了一层银霜。
祭典人群逐渐散去,甘金岛归于宁静。
他后知后觉笑了起来,眼神难掩哀恸落寞,倚靠在他肩颈上的人不知何时不再出声,紧密交缠的手也随之松了力道。
雪越下越大,绫人垂眸,睫毛上的雪花融化在那片湿润的眸中。
他轻轻握住她泛凉的双手,搂紧了她的腰身,细碎的声音消散在风雪中:“好吗?”
你想听,我便时常说给你听。
……
次年,异国而来的旅行者在御前决斗打败了稻妻至高无上的将军大人,正式结束了锁国令及眼狩令,离岛恢复港口与别国的贸易来往,而勘定奉行与天领奉行都受到了对应的惩处。
眼狩令结束,九条孝行因蒙蔽将军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勘定奉行柊慎介也因事情败露受到惩罚,暂时由女儿柊千里接任奉行所。
海祇岛与幕府的战争宣告结束,民生福祉得到了保障。
似乎这一切都归功于那位旅行者,她为寻找至亲而来,接下来将要继续前往须弥。
旅者与社奉行和鸣神大社交往颇多,留在稻妻日子里,大多时候都会在木漏茶室,有时受到神里家大小姐的邀请,旅者也会前往神里屋敷应约,今日便是与绫华约定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