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神里屋敷庭院的初樱绽放,连廊下立着一道清癯的身影。
派蒙闻到香气,先行一步飞到那人身后,双眼放光:“哇,这一定是托马准备的吧!”
“旅行者来了。”
绫人轻声笑了,狐狸般狭长的眼眸随之露出几分好似要捉弄的意味。
派蒙默默离他远了点,躲到了荧的身后,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在座人都听到:“咦,我觉得他看起来好可怕,虽然我们已经跟那位狐狸小姐有过往来,可是我怎么感觉绫人更…”
“我能听到哦。”
绫人忽地出声,眼尾侧了过去。
派蒙猛地发觉后背一阵发凉,叉着腰哼哼唧唧地藏了起来。
此言非虚,而是在稻妻的政变中,神里绫人看似置身事外,却在无形中将托马与绫华推出去,一面为初来乍到的他们准备通行证,一面襄助他们面见将军,甚至于社奉行与鸣神大社的牵扯,八重神子应当也是其中之一,暗中推波助澜,让外来的他们去解决稻妻的麻烦。
绫人只笑不语,坐在廊下品茶,清泠单薄的背影透露着些许寂寞。
此人心机深沉,城府颇深,不太好打交道的样子。曾听花见坂八重堂的编辑说过,神里家主有过一位夫人,那是鹰司家失散多年的大小姐,可惜年寿不永,家主大人却情深不寿。
夫人已于去年冬雪日逝世,说来可怜,神里家人丁单薄,家主的父母早逝,如今夫人也…
八重堂的编辑写过一篇关于神里家与鹰司家那段联姻的轻小说,在稻妻城中风靡一时,那样充满了少女幻想的情节,那年鹰司小姐是稻妻民众心中十分艳羡的对象。
荧听到那位小姐的样貌描述,蓝发蓝眸,像极了一位故人。
两人并未在神里屋敷逗留太长时间,派蒙尽管好奇心爆棚,却也不会在人伤口上撒盐,是以直到离开神里家才提起那位夫人。
“蓝色的头发,还是蓝色的眼睛…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莉芙拉?”派蒙歪头不解。
荧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金眸微微闪烁,语气莫测:“这话可不能乱说哦,提瓦特还有许多我们不曾接触的事物呢。”
无论是身世未知的旅行者,或是来路不明的莉芙拉,各有各的秘密,无需窥探。
……
同年夏日祭,社奉行一如往常,操办完祭典后,神里家主在祭典上出现了片刻。
自从天领奉行与勘定奉行的势力削减,社奉行在稻妻民众心中的地位与日俱增,更何况神里家大小姐神里绫华在民间素有“白鹭公主”的雅称,她在民间的传闻似乎比家主更多。
民众有心与家主大人亲近,可惜他只在祭典待了不到半刻钟,便悄声离去。
外人不知他去往何处,绫华心中约莫是知晓一二的,嫂嫂离去后,兄长闲暇时间都会待在书房或是神社,他表面看似心如古井,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该是如同枯井一般干涸了。
入夜后,夏日祭的烟火绚烂多彩。
在鸣神大社也能窥到几分花火在空中炸开的景观,绫人驻足停留,沉静的眼淡淡掠过,随后他来到神社后边挂小木牌的地方。
他动作熟稔地拨开那些绘马,在某个角落寻到一张陈旧的木牌。
字迹潦草,很是熟悉。
那年夏日祭,仍是神里家少爷的绫人在此与阿雀有过约定,彼时他势孤力薄,身边急需值得托付信任的人,能够为他驱策。
他处理的事情的方法,在于他认为人们的行为都受利益驱使,只有抓住对方的痛点,就能令对方妥协。
绫人垂下眼,指腹摩挲那行龙飞凤舞的字,那时他亲眼看见她留下绘马,如今却成了他时不时都想要看一眼的牵挂。
——合作顺利,神里绫人。^-^
原想与她互为掣肘,各取所需,结果却是他处处依仗她。
他勾唇笑了声,盯了那张绘马好半晌,在烟火声停下的那一刻,他起身离开了。
身为社奉行的掌权者,绫人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制约,索性绫华如今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他无需抛头露面,做出决策即可。
大多数时间,他会在书房中度过一整天,甚至在夜间也不会回到卧房休憩。
书房的矮榻一如既往的窄小,绫人倒也没嫌它,依旧爱护如初。
午时,他躺在榻上小憩,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屋外蝉鸣声侵入梦境,将他拽了进去。
隐约间,耳边嗡嗡响起一道世外之音,隔着一层厚厚的云雾般,藏头露尾:“绫人。”
他缓缓睁眼,撞进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里,蔚蓝的眸子有些死气沉沉地盯住他,不由分说把他给拽起:“少爷该练剑了。”
阿雀把他带到院子里,绫华也在这里,她幼小稚嫩的脸庞让绫人恍然一瞬,可他任由那位梦中人使唤,在武器架上挑了把木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少女青涩的脸上。
“神里绫人,不要分心。”她如是说道。
绫人不由叹息,那时的阿雀分明不会与他说话,竟连做梦都做得有失水准。
随着他的心境变化,画面也发生了一些转变。
梦境里的人渐渐看不清面容,他身处一片混沌的雾气里,许多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
“…要是觉得疲惫,你也可以像绫华那般依靠我。”
“我跟托马不是主仆关系,他也不是我忠诚的下属,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我又不只是家主的暗卫,我要是走了,绫华会伤心的。”
“对我不好没有关系,只要阿蝉不被人欺负就好,知道了吗?”
……
绫人眼皮微动,缓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怔愣了半晌,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抬手用指尖在眼尾那片干涸的泪痕上抚过,低垂的眼睫随着紊乱的呼吸而颤抖。
失去往往比得到来的要轻松多了,而得到的代价却难以抚平失去后的怅惘。
春日已过,她曾说会化作微风,可惜那会儿他公务缠身,数月都不曾好好感受过季节里独特的风,她怕是已经气恼离去了。
绫人出了一身汗,便回到书案前,取出常用的那把折扇,绯樱的扇面,他提了几行小字,轻轻挥动,身上那些燥热随之散去。
美梦常常会让人沉溺其中。
他看向门外庭院中绽放的樱树,想起某年也是在书房中小憩,他与她做了相同的梦。
那时她问过他“算是个美梦吗?”
绫人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个耽于美梦的俗人,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俗世中的一部分,当时他矢口否认,如今却难以做到清醒。
她所说的春日化风,夏季成扇…于他而言,几乎只是个念想。绫人心想,难道他看上去像依靠些许念想就能度过余生的人吗?
那是她想错了。
她低估了他对俗事的牵挂,也看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绫人叹息,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在一叠公务文书里翻出几张用过的纸张。
凌乱的字迹里混杂着几个尤其难认的字,便是他的名字。
当时想着要将其丢掉,其实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那个时候,他也不会随意丢弃有关于她的东西,总是收着,为此刻怀念吗?
绫人难以控制自己去想起她,或许起初几年会时时惦念,往后数年也该忘却了。
又过数年,鹰司进胁迫九条镰治签下认罪书,将一些“证据”交予了将军大人。
鹰司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妄图将九条家取而代之,托马发觉近日家主对外界之事尤为在意,起初一知半解,之后鹰司家的图谋落空,将军大人并未责罚,让其继续辅佐九条家。
托马大致晓得了家主的意图,他在暗自促使九条家与鹰司家内斗,也就是狗咬狗。
可惜结果不如人意,却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托马时不时也会怀念神里屋敷过去的日子,阿雀仍在神里家的话,家主也能不那么孤单,身在其位,连报仇都要暗中筹谋。
外界都说神里家主如此年轻就成了鳏夫,也唯有神里家的人能隐约知道家主与夫人有多恩爱,家主心中悲怆,他们也不敢提及。
少年时双亲早逝,独挑大梁。
而今局势方才明朗太平,却又忽然间,永失所爱。
……
绫人对于民间那些关于他守寡的传言,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毕竟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那些话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想起她,一时间好些年都忘不掉。
有时他坐在廊下独自对弈,忽然一阵风吹来,他静默一瞬,便会默不作声回屋。
他也会气恼,为何过去这么久才来看他,当真是个心狠的女人。
久而久之,他也轻信了那些怪力乱神的话,甚至会对“风”心生埋怨,夜里往往也是攥着她过去的衣物入睡。
时间过去越久,绫人隐约觉得,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也许再过些年岁,有关于她的事情就会忘得干干净净,如此也是一种解脱。
某年,他行走在稻妻城中,从花见坂一路慢悠悠走到町街,经过那条木桥梁时,倏忽之间,一阵微风袭来,吹动两边的樱树。
花瓣落了一地,如梦似幻。
绫人正欲抬脚,衣袖似乎被人轻轻拽了拽,力道轻微,他似有所感,低眸看了眼。
女子发梢落了几片樱粉的花瓣,她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与记忆中相差甚远。
可他心知肚明,是她回来了。
她立于桥上,眯着眼笑了起来,眸子亮得惊人:“阁下留步,我无意中走到了这里,听闻町街有远近闻名的小吃,我大概是迷了路,找不到地方了,阁下能否相助?”
熟悉的言语,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他在镇守之森落入狸妖的陷阱中。
绫人呼吸微微一滞,瞳仁有些发颤,缓缓朝她伸出手,“莉芙拉,是你的名字吗?”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本名,那是她在他脸上用笔墨写下的字。
她终于归来,过去须臾数年,绫人不断在睡梦中回忆挣扎,醒来又不复存在。
如今…总算是了却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