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血脉正统,今日百日,明日继统,此礼合乎天理、人伦、祖训,谁有异议?”
人群响起低语附和,皆入帝耳,眼角几不可察弯了弯。皇帝转身缓步回到御座,身姿稍微松懈了些。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忽有一人缓缓出列,朗声道:
“微臣有本要奏。”
声音浑厚,带着边地风沙的锐劲。一时众目聚焦,望向出列之人——正是云贵两省都指挥使陈武。
陈武身材魁梧,五十余岁,面孔黝黑,眼神如鹰,身穿暗青文武兼衔朝服,胸前双狮翻腾。
“四月初十祭天,诚乃大礼。但边疆未靖,倭患未除,朝廷若在此时行大典,未免失之仓促,恐贻外患之机。”
殿中骤然一静。
皇帝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睇着陈武,指尖轻叩御案龙纹。
“陈卿以边地为忧,是忠臣本心。祭天者,礼也,国本也。皇子百日,理应昭礼于天,正名于祖,岂能因偏方小乱,而废除纲常?”
陈武拱手再拜:“臣并非胆敢僭越废礼,乃是担忧圣上为一礼事,引起西南边境动摇。缅人不稳,臣恐有贼人趁机作乱。”
皇帝脸面浮现出一丝冷意:“陈卿心忧边防,朕甚慰。只是不知,云南境内数十年安稳,皆赖陈卿之功,如今你却言‘缅人不稳’,言外之意,是陈卿镇守无力?若是如此,朕是否该另择良将,前往替卿分忧?”
帝言出口,当头棒喝,令陈武粗犷的身形一震。他犹豫了一下,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无声地退回队列。
殷潜唇角微挑:你陈武再是云南王,也动不得龙心,皇帝要立皇后之子为太子,谁挡谁死。接下来这局,谁站错了队,可就不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了。
皇帝龙冠微倾,金玉光芒映得面容威严而晦深,“贼寇之事,朕自有定数。”
他顿了顿,又有惊世之语:“黄淮一线倭船滋扰,扰民犯界,朕已决意,命福建都指挥使沈恪统兵东征,征剿倭贼,平靖沿海。”
沈恪陡然被耳提面命,脸色霎时变了,脑子里过了一遍陈武的“前车之鉴”,遂打定主意自己绝不往枪头上撞。他停了一息,躬身拜道:“臣遵旨。”
殷潜心中暗笑:老狐狸投降了。
是时候该猎人出击了。
他迈步出班,拱手道:“圣上明鉴。黄淮倭患虽烈,然浙江船务通达,兵粮储足,自古以来就是抗倭枢纽。臣请调浙师配合出征,一则分担沈将军军务之重,二则以水陆齐发之势,歼贼于东海。如此可成。”
去岁端阳,沈恪自福建陆路入京,打着探亲访友的幌子,实则暗递密折给皇帝,弹劾殷潜与倭寇勾连,纵贼残民。皇帝龙颜震怒,特派温如初为钦差,查漕运、肃风纪,声势如火如荼。
谁料一年未满,风云陡转。殷潜不但没有倒台,反倒借倭患之机,摇身一变,成了抗倭中流砥柱。天知道,那些倭贼脑子有坑,竟然放弃浙江这块入口肥肉,改去滋扰黄河沿海。
沈恪在天子面前失了声势,气得咬牙切齿。他一向自诩铁骨铮铮,竟连迎面反驳拒绝殷潜的勇气也无。
沈恪低垂着眼,只觉齿间尽是苦涩。风水轮流转,朝堂之上,果真容不得一丝轻敌与侥幸。
皇帝沉吟片刻,“殷卿言之有理。浙地熟海战,历来有功。此事可暂允,由你二人共议调配。”
“遵旨。”殷潜与沈恪齐声回道。
沈恪双拳暗握。
这一刻起,若仍执拗独行,就是不识时务,自断后路。
两人目光交汇,各怀鬼胎,然沈恪终究是败了下风。
朝堂风波初定,群臣心思各异,唯独殷潜冷笑:江山局变,棋盘已动,贵妃的局,才刚刚开始。
见沈恪屈服,时机已到,殷潜沉稳道:“臣有一事,不得不奏。”
皇帝倚坐御座,神情淡淡:“讲。”
殷潜道:“臣之外甥女苏沅芷,去年夏奉调入内,得六品司仗之职。然前日竟暴毙于皇后寝宫。内务司言辞荒谬,称她行窃未遂,被宫人与禁卫联手斩杀。苏沅芷乃苏家嫡女,自幼规矩端方,岂会铤而走险,入宫行窃?”
“臣以为,此中必有冤情,恳请圣上开天之明,还臣外甥女一个公道。”
殿上陡然一静。
皇帝望向皇后:“可有此事?朕怎么不知?”
皇后暗自心惊:原以为可借揭露苏绾行凶,以反制贵妃、拿捏温念。可殷潜却先下手为强,倒逼圣裁。
若此刻贸然指出“苏绾便是杀苏沅芷的真凶”,反倒成了自己失察、未能保护无辜、而又将贵妃撇清,更将案情增添诸多疑点。
皇后盈盈一拜,神情哀切:“启禀圣上,苏沅芷之死,臣妾亦心痛不已。”
“彼时苏沅芷确是在臣妾寝宫受伤。事发突然,内务司的供词多有疏漏,臣妾也觉有疑,原拟上奏圣上查明,只是……贵妃那边又横生枝节。”
“臣妾担心若追究,恐搅动内廷风波,因而迟迟未敢定断。”
她望向皇帝,面色惶惶:“圣上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帝掀眸凉凉睇着皇后,眸底泛着一丝冷戾,他转眼对章任梁道:“首辅有何看法?”
章任梁缓缓出列,气度稳如泰山,拱手沉声道:
“苏沅芷一案牵涉宫禁,又涉内务司、司仗司与诸多命妇,若真如殷布政所言,有冤情隐情,恐非一言两语可定。老臣以为,应当由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三司共审,以示天心昭昭,不枉不纵。”
“此案牵连甚广,老臣愿以首辅之职,亲自督办此事,查明真相,还朝廷一个公道,也还苏家一个交代。”
官员面面相觑,面色难掩讶异。
皇帝方才还言明,要以百日大典为皇后之子祭天正名,而首辅分明是要翻查皇后寝宫命案,且态度坚决果断。
章任梁的“替苏家讨公道”,竟隐约带了替贵妃洗脱嫌疑之意。人人皆知,贵妃被软禁,此番若查出冤屈,还不知会牵出多少秘辛。
突如其来的风向,使得原本趋同的朝局向一侧倾倒。
皇帝静坐片刻,眼神从众臣身上一一扫过,缓缓起身。
“章首辅之议,朕允之。苏沅芷一案,交由三司同审,务必查明真相,勿冤勿纵。”
话音落定,皇帝正要转身退朝,温念忽地俯身一拜:“圣上,今日乃三月二十三,乃臣与苏绾原定的成婚之期。虽时事变幻,但臣与苏家已有婚约在前,家礼既成,请圣上成全此事,恩准苏绾与臣完婚。”
殿中一静。
皇后面色骤变,却不敢开口阻拦。
殷潜一看,温念竟然黄雀在后,趁机道:“臣之外甥女苏绾,原为温大学士未婚妻,不知何故被关押于贵妃所居翠微宫,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臣无意干政宫闱之事,但苏绾尚未入籍温家,名义上仍是臣家女。民女无罪,如何遭受软禁之罚?还请圣上明察。”
皇帝垂眸,思忖良久才道:
“准。”
简简单单一个字,如雷霆落地,众臣精神一震。
温念再拜:“臣谢圣上隆恩。”
他微笑回身,朝诸位大臣拱手:“晚间温府设宴,谢恩接亲,特邀在座诸公移步寒舍,一叙旧谊,共贺嘉礼。”
十三省官员神情各异,有人满脸敷衍,有人暗藏忌惮,也有人颔首应和,笑容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