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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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奥斯,我决定了,我要加入利贝里翁,那是秘密组织的反抗军,我相信在加入之后,一定会实现我们从小到大的理想。”
要比未来的他还稚嫩些许,由于刚经历的挫折与痛苦,眼角还氤氲一抹红,悲悯无力。早已坚定理想的他在听到挚友这番意气风发的觉悟之后,反倒多了几分迟疑。
那天的夕阳有几分苍凉,隐约能够听见风声中裹挟人们的隐忍喑咽,被攥碎的花梗捻出汁液,顺着手掌滴落在被踩在地上的挑衅书,纯洁的花的血液选择覆盖那些肮脏的文字。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回答:“我就不去了。”
也许命运就是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时间的齿轮在银河流转中咔擦作响,弗洛奥斯无数次幻想,如果当年的他决定跟挚友一起加入利贝里翁,那么一切是否都会不同。
记忆下沉,只看当前。
西贝尔的目光烫得他眼睛发酸,仿佛回到当年令人痛苦的折磨,可是现在的他已经能够控制情绪,眼角再也不会流露供人耻笑的委屈与无能。
“你明明知道跟贾库玛达为伍是多么恶心!”
西贝尔将幕府令牌往地上狠狠一摔,“我们是要接近那些人,而不是奉承,更不是……更不是!”
她的脸由于血气上涌而涨红,气得太狠,胸脯极速起伏,始终无法再说完剩下的斥责。
“更不是成为贾库玛达的走狗,帮助他们夺取行星威格之后,成为新任代官。”
弗洛奥斯一边替西贝尔说完不齿讲出口的这些话,一边捡起地上的令牌,小心翼翼拍去沾染的尘埃,在仔细检查后,庆幸并没有被摔出裂纹,全然无视她的恼怒,更加使人愤懑。
西贝尔深呼吸,勉强冷静,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温柔开口:“我相信你,这一定是你的计谋是吗?”
可是他望向她的眼神实在冷漠,足以将人冻僵。
“不是,我已经加入了贾库玛达。”
绝望。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吗?”
“无情的人活得开心,努力争取安宁的人却痛苦万分。如果这个世界只有掌权的人才能够改变现状,那我为什么不加入贾库玛达,磨灭所有不喜欢的事或人呢?”
“西贝尔,等我成为贾库玛达的代官,将行星威格变成宇宙最美好和平的世界,不好吗?”
反正做不到改变上等人,那自己成为其中一员就好了吧,他将拥有塑造理想世界的资本。
弗洛奥斯对西贝尔向来顺从,哪怕令牌被狠厉的力度夺走,也仅仅是站在原地,目睹她的背影冲向雨幕。
“没用的,我的选择没有错。”
他囔囔道,可是又能对谁说呢,或者只是在坚定自己的立场。
但他没有想到,这次的放纵竟然再次让他日日夜夜被困名为悔恨的牢笼。
这是菲尼克斯歌剧院的经理传递的消息,西贝尔似乎从他的选择中受到启发,决定假意以投递行星威格的防卫机密为条件,获取敌人的信任,因此能够潜伏贾库玛达,成为谍中谍。
然而,这次计划太匆忙,她漏洞百出。
经理说,西贝尔被贾库玛达抓走,生死不明。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弗洛奥斯大脑空白一片,愤怒与无措在精神世界里横冲直撞,他掐住虎口,颤抖着声音独自低语,她实在太愚蠢了不是吗?
明明谋划了这么久,甚至跟高层的女儿已经交好到乐意赠送限量高级香水的程度,又为什么要在临门一脚时,如此冒险呢?
弗洛奥斯不敢想原因,但从未停止过想象。
在他沉默崩溃的几日里,已经有人比他先付出行动。
那些名字都是花的女孩儿,他知道,以前都是孤儿院的孩子,他曾以孔雀座的名义资助过她们,明白她们坚强且优秀。
弗洛奥斯从前觉得,宇宙多些优秀的人才好,但现在却在想,为什么她们要这么优秀。如果不优秀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想去送死,不然怎么会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要殊死一搏从邪恶幕府手中夺回西贝尔。
他告诫自己,别管了,为什么要去阻拦这些愚笨的人呢?可是等到回过神,他已经站在了她们的尸体面前。
利用球玉伪装成其它面容的弗洛奥斯身披黑袍,身躯僵硬地站在血泊远处,巡逻兵发现了他的身影,眸底只余打量,但武器其实随时准备进攻。
傲慢与鄙夷共存,总是高高在上地歧视不愿拥护贾库玛达的生命体,哪怕他们也仅仅只是最底层的士兵。在这些人眼中,贾库玛达就是上等人的象征,哪怕他们在贾库玛达最低等。
悲哀吗,还是讽刺?
夜晚很冷,月光像冰,冻得心脏痛到麻痹,冻得血液凝结,碎成一块一块,扎破身体。喧嚣的风狠厉吹来,弗洛奥斯的眼睛发涩,模糊中出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咔嚓。
咔嚓。
迟钝的齿轮在沉寂不知道多久之后,再度恢复运作,会是银河倒流,他的眼前浮现一幕幕。
雪纷飞、秋落叶、夏蝉鸣、春风起……
两个少年躺在白玫瑰花海中,天空是自由的风筝,它们断了线,飞得又高又遥远,无人再能够将它们困住可真够好。
他说:“长大以后,我要像这些风筝一样,飞离牢笼,虽然挣脱宇宙规则的束缚会很难,但一定会成功的。”
他的挚友说:“没关系,我们可是孔雀座的孩子,哪怕实现理想的道路再曲折,也绝不屈服贾库玛达!什么幕府的规则,见鬼去吧,只要能够打败那群坏家伙,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原来,这是被遗忘的自己。
挚友已经如同誓言中那句,付出生命。
他却在火焰中坠落,再也无法翱翔,甚至臣服于邪恶幕府制定的规则。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还会选择不加入利贝里翁吗?弗洛奥斯扪心自问。
倘若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弗洛奥斯想,自己依旧不会加入利贝里翁。
也许是心脏太痛苦,逼迫回忆在眼前走马灯,那张张画面、句句言辞如今都清晰无比。昼夜交替下,意气与觉悟都被收藏在琳琅满目的橱窗内,闪亮却又仿佛落满尘埃,只有滚烫的心脏被他命名为新的名字——
那就是,爱。
那年,他红着眼眶对挚友说:“我就不去了。”
他又拭去泪水,将被揉碎花梗的白玫瑰献给脚下的土地,近乎虔诚:“我要留在这里,如果连我都离开了,那谁能保护那些正在哭泣的普通人呢?”
即使失败又失败,厚重冰冷的锁链将心脏捆绑,咽下苦楚,觊觎权力。
但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可这份低劣的渴望却伤害到了爱,弗洛奥斯的心脏用痛苦挣扎出最纯粹的伊始。
女孩儿们的鲜血孕育出艳丽的花,弗洛奥斯的视线从她们惨白的脸庞上挪开,此刻已然重拾信念,无比坚决。
他是罪人,当年的少年已经为如今的自己下达判决。
可是在此之前,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于是完全没有任何犹豫,背身离去后,敲响了剧院经理的家门。
经理穿戴整齐,似乎早就知晓会有人到来。
眼前的经理就像记忆里任何一次见面,理智冷静,仿佛一切都运筹帷幄,总是带领孩子们企图推翻邪恶幕府的统治。
可是弗洛奥斯又懂得,经理很痛苦,他比人们都年长,历经的沧桑与苦楚数不胜数,他不再是少年,无法将情感堂而皇之地暴露在空气中。
弗洛奥斯跪倒在地,他听见自己在问:“我要赎罪,我能怎么做?”
背叛少年的他终于敢直视真相,这一切都是源于他的偏激与黑暗,这才造成西贝尔的冒然行动,她想用结果来挽回他的正义。
他退缩过一次,竟然妄图跟贾库玛达为伍,他不能再向权势屈服,必须得弥补这一条条性命的逝去,拯救生死未卜的西贝尔。
还未等经理回答,弗洛奥斯的眼神坚毅,一如当年高喊理想时的锐气与坚持,他仰头凝视长者,沉声道:“我才是完成西贝尔的计划的最佳人选。”
……
女孩儿们的死悄无声息,街坊邻居们对此一无所知,经理跟弗洛奥斯在一座偏僻的后山为她们做衣冠冢,每日都花些时间送上她们生前最爱的鲜花。
西贝尔是名人,她的粉丝群体太广,贾库玛达更不敢轻易宣布她正在他们手中死亡或囚禁,可这位明星长时间失踪定然会引发舆论。
弗洛奥斯借机提出建议,表示可以大肆报道西贝尔的失踪,只不过不能在贾库玛达的领地失踪。
《西贝尔小姐深夜于化妆间离奇失踪,经理扬言掀翻剧院也得寻得踪迹!》
这是后来的头条新闻。
然而在此之前,弗洛奥斯听闻了九连者的报道,九连者是利贝里翁寻来的传说中的救世主……
他回忆起了自己的挚友,这些年鲜少再相见,常常用最质朴真诚的信件描述最近的生活,挚友总是阳光开朗,甚至乐意介绍自己的搭档,文字的用心可想而知他多么在意新搭档的出现,送来的双人合照更是笑容灿烂。
合照上,他身边的女孩儿,据说叫薇拉。
“她很好。”
经理是利贝里翁的投资者,被询问是否认识她时,眸光闪过怀念,最深沉的腔调却只吐出最简单的评价。
他又感慨道:“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
“什么?”弗洛奥斯疑惑。
然而经理只是摇头不语,像在有所隐瞒,却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也许,我们需要想办法把薇拉小姐引来行星威格,我有东西需要交给她。”
竟然对小辈用敬语……经理好古怪,他是投资者,为什么还需要特意将利贝里翁的战士引来呢?
不管怎么说,弗洛奥斯明白,薇拉不简单。
更何况,他也想知道,挚友在信件中总是不吝啬夸赞的搭档究竟好在哪里。
因此,他佯装成西贝尔的模样伪造失踪案,并在现场留下染上鲜血的白玫瑰跟薇拉的名字,经理则暗地派人宣扬凶手就是「Vera」。
当然,只是一起案件并不足够引起薇拉的注意力。
那些来自孤儿院的女孩儿们也需要下落,因此弗洛奥斯隔三差五便冒充她们,伪造失踪,相似的案件多次发生自然会造成轰动。
再加上身为投资者的经理向利贝里翁一报告,哪怕薇拉本人远在银河另一端,也必定被派遣来行星威格调查真相。
在预定的计划里,剧本从头到尾都将顺利无比。
只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中途出了岔子,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
霍罗,最在意西贝尔的人,没有之一。
没有上帝视角的霍罗只想要寻找到自己最嫉妒最亲爱的西贝尔,以她获取的微薄信息,无法得知真正的答案,却由于仇恨,竟然顺利绑架到了那位富家千金。
失踪案是弗洛奥斯向贾库玛达的投名状,高层女儿的失踪不能掺入这件事,因此弗洛奥斯打算主动找到霍罗,想办法将千金给带走,然而再度意料之外,霍罗已经以此要挟那位高层供应商。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在拥有许多女儿的巡洋舰仪器供应商眼中,她并不重要,甚至没打算调查谁是真凶,如此冷血。
这下好了,弗洛奥斯不需要再想办法处理这起突如其来的富家千金失踪案。
只不过,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千金在被弗洛奥斯带回家的路上被一支从远处袭来的箭刺中心脏,当场死亡,完成了「失踪案」的最后步骤。
剧本总是会将每个细节都仔细刻画,故事永远无法脱离原本走向,可生活不会,生活几乎每分每秒都会有意外发生。
所谓的「富家千金案」之后,又陆续出现了好几起跟贾库玛达有关的失踪案。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弗洛奥斯才意识到,行星威格不只一个霍罗。
谁是真凶?
行星威格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真凶。
“果然,人人都有可能是罪犯。”
他们终于等来了薇拉——不,现在应该叫埃格兰廷,来自天鸽座系的大小姐。她是新剧本的主角,同样是上一个剧本的旁观者,他们需要她出现在故事里。
薇拉调查压根不存在的案件,而弗洛奥斯跟经理则在制造虚假的防卫系统,将像极真实的机密献给了贾库玛达,由于失踪案的投名状被认可,早已经被赋予代官令牌的弗洛奥斯愈发被信任。
在弗洛奥斯的新剧本里,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天夜晚,他惊诧地发现了本应该死去的几只小猫,那是西贝尔最爱的孩子们。
虚假?
不,这是真实。
柔软的毛发在告诉弗洛奥斯,它们就是活生生的生命,尽管出现得怪异,但这是西贝尔的家人,因此弗洛奥斯翻出了小猫们最爱吃的猫粮,来到了香水店前,偶遇到被蒙在鼓里的薇拉小姐。
薇拉问:“这些孩子似乎跟你很熟的样子,是你养的吗?”
该怎样回答呢,弗洛奥斯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小猫死而复生,再加上他并不完全信任眼前的少女,用隐瞒了部分真相的真话回答了她的问题。
只是在回答之后,弗洛奥斯心跳几乎停顿几拍,他苦涩无穷,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嘴里没几句事实呢?
内心饱受折磨,辜负过自己的青年已经面临现在处境,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模样,于是真假参半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直到这位年轻的战士在悲伤中轻声叹息。
“我们需要法律。”
法律,保护人们的一种东西,这就是弗洛奥斯一直以来都在祈求渴望的东西,现实却一遍又一遍地警告悲哀的理想主义者,这种虚幻的想象压根不可能存在于这个饱受摧残的宇宙。
如果法律真的能够保护人,那也只会成为贾库玛达的玩具,普通的民众将会身处更加难以脱身的水深火热。
经理说薇拉很好,挚友也每刻夸赞,薇拉的信念与聪慧让弗洛奥斯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这样说。
只不过,拥有法律的那一天,我似乎见不到了。
弗洛奥斯释然,凝视夜色中闪烁的繁星,这是宇宙在呼唤救世主的声音。
在跟薇拉分别后,弗洛奥斯发现,小猫们再度蹊跷消失,可是食用完的猫粮却表示它们方才真实出现过。
广场的大摆钟敲响,弗洛奥斯心想,这是时间的错乱吗?
可是,为什么?
弗洛奥斯孤独地走在街道上,他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两天的时间,指引薇拉认识真正的行星威格,让她懂得再和谐再安宁的它也包容了太多痛苦,这个宇宙从来就没有完全和平的地方。
人们用笑容掩饰内心酸楚,又惶恐这样一片净土会被占领,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既定命运。
谁都想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究竟该什么时候,不需要再害怕邪恶幕府的入侵呢?
所以,救世主啊,救救这个宇宙吧。
她问:“为什么你要将那些白玫瑰种在角落里呢,看得出它们的长势很不好。”
白玫瑰纯粹的爱向来被他真挚地献给自己深爱的土地,可他做了错事,没有资格再表达这份爱,因此深埋隐秘的黑暗。
他将白玫瑰献给那些女孩儿们,血液挽歌生命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