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正是难熬的时候。二十六这一天,京城角角落落却似雨后春笋一般悄无声息地钻出了无数粥棚。
第一日还是白粥,第二天粥里剁入了肉糜,到了第三天,粥里百合、红豆、杏仁、红枣、桂圆、荔枝、花生……艳艳地挤满锅碗,随意贫苦人上前饱食。若是小孩子上前去,还有一块红纸包裹的糖果分送。
不过这些,孟嘉是一无所知。她自二十五那天,就到咸宁坊别院点嫁妆。这是个大工程,饶是龙彦得力,两人也足足费了两三天才弄完。到二十七,她在床上瘫到中午,到龙彦第三次柔声轻唤,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
喜服里外六层,一次也没改动过,却极为合体。
就是重了点儿。还很繁琐,穿一次最少要三个人帮忙。
龙彦替她抚平衣领,又仔细端详一番,方笑道:“请大人移步镜前瞧瞧样子。”
孟嘉一手提起裙裾,压着步子走到镜前,才瞧清这看上去重穿着更重的衣裳是什么模样。
其余还有限,唯有最外面这一层,宽襟上金缠枝石榴纹、广袖上云雁于飞、袖缘上百合卷草……连裙带上都飘着宝相花,下裙是雁纹杂百花,裙裾翻着金浪,纹绣疏密有度,精美异常。彩绣织金,穿宝石珠玉,有多华美,就有多沉重。
龙彦笑道:“世子亲自画了图样命人去制,要二百绣娘连赶两月方得,穿在大人身上,果然不算辜负了。”
孟嘉转身,瞧着袖子上的云雁纹,指尖擦过雁目穿的墨玉珠子,笑回:“就是太重了些。”
龙彦走上前来:“这倒无妨,左右大人明日是不大用走路的,而且……”
她一向不是个爱卖关子的人,骤然住了口,便激起孟嘉好奇心来,孟嘉挑眉看向她:“而且什么?”
龙彦无奈一笑,颔首道:“大人宽恕,奴传世子话,世子说,‘若她嫌重,我抱着她登车下轿也是无妨。’”
“……”
孟嘉未料到龙彦传出这样一句话,下意识转头看房里剩下服侍她试衣的几个丫头,都是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成亲之前新人见面不吉,为着这个俗礼,两人已有好几日不曾见。她把心思放在点嫁妆上不觉得难熬,不知道华纾这几日如何坐立不安,才想出叫龙彦传话来逗她。
孟嘉对他的意思总能多少度出个三五分,因此倒不大在意什么脸皮,反而对那些丫头道:“都忍着做什么?想笑的都笑!谁笑得最甜,日后必定也得这么个体贴郎君。”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孟嘉转回头来,又看了看镜里雪肤花貌的红衣美人,目光被这大片艳色映得暖融起来。
雁乃贞鸟,她很喜欢。
他无非是想说,这身嫁衣不是淮南王世子做给刑部孟侍郎的,是华纾做给孟嘉的。
至未时,秋筠、甜缨和姜黄都到了。
孟嘉已经换下了嫁衣,见她们到了,随口问道:“宓子容呢?”
秋筠道:“龙彦姑娘带他去别处歇着了,你给了他一件好差事,看他模样,竟是十分上心了。”
孟嘉笑道:“你们都过来,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总是不妥,既然要乐,大家一同乐就是了。”
甜缨挽着姜黄的胳膊,笑嘻嘻道:“就是嘛!要不是我想着大人的大日子,一定是要姜黄姐姐一起过去的,定要拉了她来,姜黄姐姐还说要在家里看守门户呢!”
姜黄动了动被挽着的胳膊,瞥了甜缨一眼,垂下眼去,倒也没说什么。
孟嘉心里倒浮上些歉疚来,走上前替姜黄正了正冠上的红玉簪,微笑道:“说的是,大人走到哪儿,也离不了你姜黄姐姐。”
姜黄抬眼,惊讶地看向了对面含笑的女子。
从孟嘉第一次见到姜黄时,她就是个冷冷的冰雪美人,看谁的眼光都和寒霜无异。不知道是不是孟嘉的错觉,此刻那投向她的目光里却似乎寒霜融尽,像化成了悠悠一道碧水,荡着说不清的情绪。
姜黄迅速移开目光,淡淡道:“我思虑不周,只是想着夜里无人看守恐怕出什么乱子,并没有想到这一节。”
孟嘉笑道:“无妨,此处还有两分春日景致,咱们一同去逛逛吧。”
几人一同出了院子,向花园过去。路上,秋筠向孟嘉说起了外头施粥的事,孟嘉听了诧异道:“自巳时至申时,还满京城都有,那得多少米粮多少人力物力,什么人有这样大的善心?”
开粥棚施粥济贫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多逢佛诞佛节之类的日子,吃斋念佛的贵族妇人、佛前许愿的大族豪商、香火旺盛的寺庙佛院都会由此善举。一般富裕人家开一个粥棚,施个一天半天,也就算把善心尽到了。再有更富裕的,挑个寺庙捐一笔客观的香火银子,出米出粮,来个佛前行善,开个三锅五锅煮上两天也算够久的了。即便是再阔的人家、再慈善的老太君,像这样全城施粥的事情也从未听说有人行过。
秋筠诧异道:“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是世子替你二人的大婚摆下的,怎么你竟不知?”
“我们?”孟嘉指了指自己,一时愣怔。
“不错。”秋筠若有所思,“方才我们来时也见了,还有一首歌谣,‘布谷报丰,喜鹊登枝。华郎如玉,孟女佩之’,如今小儿皆在传唱。这两日入城的人已多了许多,想必和这事脱不了干系。”
孟嘉想了又想,还是不敢相信这事竟是华纾干的。
他如今寄人篱下,还敢这么招摇?
左右下午没她的事,孟嘉遂和秋筠出了趟门,在坊里转了一圈儿,亲眼瞧见,才知道果然不假。
此坊不算大,有人家千把户,约摸设有三处地方。板车上垒着满满当当的麻袋,锅边还有人剁肉。车上贴着双喜红纸,锅前的人握着勺子翻搅,热气腾腾的米香肉香溢了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男女老幼皆是一团喜气,凑在一起纷纷议论。
“这淮南王世子可真有钱呐!昨天我跟娘子走亲戚,我丈人家那边儿也是这模样。”
“有钱啊,多得嫌烧手!”一女子翻了个白眼,扭过头来,“不就是娶个女人,学什么皇帝老爷赈灾啊!”
另一妇人冷笑一声,抢白道:“吴娘子,你不吃?回家去啊!端着碗往这儿凑什么热闹!”
“理她呢!什么东西!”
“她呀!心里发酸!老吴领她过门儿的时候,就做了一身儿新布衫,拎了这么——”那人两手一比划,小臂长短,揶揄道,“这么一条子肉!”
众人哄笑,吴娘子红着脸,呸那多嘴的人一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说起来,这皇城里吃饭的达官贵人成亲,可没这先例啊……”
“……嗨!谁说不是?有这些银子,得吃多少红烧肉酱肘子瓦块儿鱼……就这么一扔,没了……”
“哟,郑木匠阔过,咱们得叫他细说说红烧肉瓦块儿鱼什么滋味儿!”
……
孟嘉和秋筠站在街角,看着不远处的长队,叹道:“竟有这么多人!”
别说乞丐和穷苦人家,就连一般人,都在排队吃粥。
秋筠道:“盛世亦有饿殍,何况如今?”
“他思虑周全,不止想到,还做得出。”孟嘉吐出一口气,眼睛里亮晶晶的笑意漫了上来,“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他。”
秋筠也似有所悟:“的确有心,这么一闹,不独朝廷,恐怕漫天下都知道淮南王世子成亲了。”
孟嘉一愣,随即笑笑。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这夜众人都睡得早,孟嘉至卯时起身梳妆,甜缨和姜黄还在睡着,独秋筠过来了。
孟嘉笑道:“你不多睡一会儿?白日里恐怕没空歇着了。”
“醒得早,过来同你说说话。”秋筠把手里两折的细绢递给她,“顺便给你添妆。”
“哦?”孟嘉伸手取过,在面前展开,细细一瞧,“噙香楼?”
上头的意思,无非是噙香楼日后的收益有她三成。可噙香楼是个什么地方?她还真没有听说过。
秋筠抿了口热茶,淡淡道:“一家戏院,我开的。如今没有什么可送,只好听宓子容的,把这地方的分红匀你几成。”
孟嘉把绢布折好,笑道:“这礼可太重了,岂不是以后你挣一千两,先就要分我这个什么也不干的三百?”
“你自有你的功劳。”秋筠顿了顿,“且等日后再说吧。”
孟嘉把绢布在她面前晃了晃:“真的给我?”
“不好意思收便还了我,也算我添过了。”秋筠虽是这么说,到底没有抬手去接。
孟嘉把绢布往回一收,嫣然巧笑:“这么好的事情,推了岂不是傻?那我可得祝秋老板日进斗金了!对了,既然是戏楼,总有个戏目,何时开张?第一出戏又是个什么名目?”
“三月初五开楼,首演《长乐记》。”
孟嘉匀着脸,连笑也不敢过分地笑了,说话都要慢些:“你动作够快的!非但写出了本子,连戏都排出来了!从前不见你这样在这些事情上用心,怎么,是遇到了高人指点,才如此雷厉风行?”
“收了几个小戏子,人是现成的。”秋筠起身,把茶杯搁回桌上去,轻描淡写道,“能这么快出戏,也算宓子容还有几分可用罢了。”
孟嘉骤然抬起眼睫,片刻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笑道:“哦?原来我的功劳,是给秋老板带回了一个可用的大才!那我这银子拿得可就心安了。”
以秋筠的性子而言,孟嘉其实并不相信秋筠会同宓洮有什么牵扯,只是她从前孤寂,有个人能时时同她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今日给她梳妆的娘子姓饶,是华纾指过来的,三十有余,容貌标致,沉默温和。传闻她十余岁曾在琅琊山悟道,二十五岁跳入红尘,专以替新人梳妆为生,手艺精绝,人所不及。据说她接事之前,会自卜一卦,再决定此事接或不接。
不论贫富,但看机缘。
光是上妆,就花了半个时辰。随后又是更衣,坐到镜前梳头。梳头是个繁琐流程,等头发梳完了,孟嘉连自己的脸也不敢碰,不敢怎样歪头,最多只能用指节撑着耳朵休息。
华钗金流苏,稍微一动,耳边就是叮铃铃的轻响。
孟嘉对着镜子瞧了又瞧,心下感叹——今天多繁重也认了。
该说不说,有些工夫不是白花的,她一向知道自己美,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美。
姜黄见时倒没说什么,只是不时地就要悄悄瞄两眼,倒是甜缨一见到她,便立刻兴奋大赞:“大人真好看!比画上的美人还好看!”
孟嘉笑着揶揄道:“哟!还是甜缨会说话!等你成婚的时候,保管也比画上的美人还好看!”
几人笑话时,天色已经大亮,外面是乐声,内院是鸟鸣。未几,龙彦便进了来,向众人笑道:“大人、众位姑娘,世子府来人传话,世子他们还有一刻的路就要到了!”
孟嘉含笑道:“好。”
秋筠坐在桌畔,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又拈一块儿赤豆糕:“往常不知道世子文采如何?今儿可要瞧瞧。”
甜缨好奇道:“娶亲还要考文采?”
“自先朝起,有为诗催妆之习。”龙彦在一旁笑道,“往昔公子倒也写些诗文,只从来没作过这样的题目,只怕还得请大人和姑娘们高抬贵手才是。”
接着喜娘进来,给孟嘉把讲过的礼仪又重复一遍。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喧嚷起来。
甜缨跑出门去看了一圈,回来向孟嘉道:“来了来了!大人!世子来了!”
“好好好,知道来了。”孟嘉说着,也没站起身来,反而笑道,“再出去瞧瞧,宓子容在门口对迎亲的说些什么?”
甜缨果然提着裙子又跑出去,这回时间长了些,回来喘匀了气,才道:“宓公子出了三道怪题!第一道是什么……把鸡和兔子关进一个笼子……问多少鸡多少兔子?”
“有意思。”孟嘉看向秋筠,“你们商量过的?”
秋筠嚼着点心:“他给我出过,我觉得还可以——第二道呢?”
甜缨想了想:“第二道,是问一杯水和一杯冰哪个更沉些?”
孟嘉摸摸耳朵:“这是什么问题……”
秋筠漠然道:“我也不知道,第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