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意琦行一起坐在绮罗生旁边又喝了一口,意琦行本想阻止,但是她摇了摇头,“阿澈曾经说过,先天神族是被诅咒的血脉。看似高贵,实则可怜;就像是被上天选中的工具,得到了许多,但失去的更多。我们被供奉于神坛之上,被赐予强大的力量,却不被允许有任何私心与欲望;被要求懂情,却不允许我们动情。神必须垂爱世人,却不容偏爱某一人。一念起,万罪生。”
绮罗生闷头喝尽了手中那壶,将酒壶丢在地上。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如玉瓷碎裂。
“高贵如她,只能像路边蔓草那般凭借自己的坚韧与隐忍而活。心中向往光明,渴望爱与被爱,却永远被留在了灰暗的世界里。你说,她这个月神当的有意思吗?”
话音甫落,最光阴向怀羲伸出手,“我要最好的安神药。”
“最光阴,别胡来。”意琦行皱着眉阻止他,“你把她困在这里又有何用。”
怀羲不小心踢到了绮罗生方才丢下的酒壶,只见浑圆的长壶一骨碌滚到了不远处的小荷塘边。
“绮罗生,小蜜桃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怎么不见它?”
“小蜜桃一般在前厅睡觉,它觉得那里最凉快。”
怀羲像是想起了什么,提起裙摆朝着前厅疾步走去,果然看到了雪白的大狗正趴在地上睡觉。
正常中透露出一丝微妙的怪异。
“怎么了?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阿澈体凉,小蜜桃怕热,但凡她在家,小蜜桃必然粘在五步之内。可是我进门到现在它却一直睡在前厅,这几日一直是这样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最光阴三步并作两步,摇醒了小蜜桃,几人一起跟在它身后再次回到了月澈房中。
小蜜桃:她的气味好淡,是因为生病吗?
“看来我们已经在她制造的幻境中了。”
“什么?!”
“恐怕我们从过去回来时,就已经踏入了她准备好的幻境。眼前的阿澈也并非本体,或许是她幻化出来的假象。要不是小蜜桃的状态不对,今日我也不能识破她的幻境之局。”
“我倒觉得她是被世界之树所困,那棵破树反过来利用她的幻境让我们以为这就是她。”最光阴见小蜜桃嗅她的气息时碰到了被子,坐到床边重新给她掖好,“她不会对我们避而不见,反倒是世界之树老奸巨猾,更像是它在背后搞鬼。阿澈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本体与幻象的意识来回纠缠,所以才说自己脑子里好像有人在吵架。”
世界之树...幻象...
“我倒是有个主意,但...”
“但是什么?”最光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停顿,只见怀羲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奸诈的表情。
“你们要受些罪,不给这个家伙一点教训,她是真的不长记性。”
最光阴与绮罗生对视一眼。虽然舍不得她吃苦,可是更希望她这颗脑子里装点该装的东西,知道什么叫害怕。
意琦行看着躺在床上一无所知的月澈,有点可怜起了她:这次是真的惹怒了他们几个,看来不是单单吃点苦头这么简单了。
“绮罗生,你也不反对吗?”意琦行趁着怀羲去取回后羿之弓,与他一同坐在房外檐下喝酒。
“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好。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只好伤害自己,但我不能接受。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退路都不曾准备,你看她多狠心。”
“你似乎变了很多。”
绮罗生捡起尚未喝完的两壶酒,将其中一壶塞到意琦行的手中,“花落生根,她不能让我觉得自己有了家,却像是做了一场梦。”
人感受过温暖,就会有欲望,而欲望像遒劲的树根,在心中越扎越深,拔不去、毁不掉。
“你们回来啦!来吃饭啊!”月澈端着刚炖好的排骨放在桌上,琉璃般的双眼比星辰还要明亮,“今天的排骨我炖的特别好,小蜜桃已经吃了好几碗了。”
最光阴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小蜜桃则抱着筒骨垂涎着桌上那锅排骨,舔着嘴的模样好像还在回味方才的美味。
三人一狗,四菜一汤,正好。
屋外朔风起,万千灯火中,总有一盏为他而明。
“好吃吗?”大厨捧着脸晃着脚,像一只小狗般期待着他们的夸奖。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她。
“我让东村的阿婶明日给我留两只鸡,明天我们吃炖鸡和烧鸡怎么样?”
今日还没过完,她已经掰着手盘算明日做什么,给他们准备什么好吃的,或者是准备出门游玩,踏春赏秋、避暑滑雪。
好像日日是好日,皆是值得庆祝的日子。
这些曾是他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如今握在手中,自然不想再失去。
【第五回】
房内白瓷香炉中点着一柱香,清凉的药香气弥漫在屋中,本该安睡的人睁开了双眼。
忽然一支冷箭射来,熄灭了房中仅剩的烛火。
“子丑之交,断肠天涯。”
还挺文艺...月澈略微有些无语,活动一下筋骨后打算独自赴约。
怀羲的药着实厉害,为纾解药性花了不少时间,但既然是她的幻境,自然是困不住她。
见她身披着黑色斗篷于夜色中离去,怀羲紧随其后。
字条是诸法诸天亲笔所写没错,怀羲故意放出风声引诱他按捺不住发来战贴,让意琦行与最光阴、绮罗生先去往天涯路。
等到月澈应约而来时,三人正合力围困诸法诸天。
她藏身于暗处,见诸法诸天出手迅极而猛烈,似乎不欲与他们久斗,但刀光剑影之中,谁都没能占得上风。
冷月、冷风;冷刀、冷剑。
月澈悄悄汇聚力量篡改了寐主布下的阵法。
想都不用多想,素还真不在,能识破她的人只有可能是怀羲。不过她也不怕,一计不成还有下一计,只是会多费些心神罢了。
诸法诸天武力并不高,其可怕之处在于精湛咒术与阵法所制造出来的幻境。而明凰曾说过,欲骗人,先骗己,这就是幻术的最高境界。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
远处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清脆婉转,不似人声。
“哪来的靡靡之音。”
最光阴横眉一凛,正欲转刀再战,只见诸法诸天神色有瞬间恍惚。只此一瞬,就被意琦行一剑破阵。
一只凤尾云雀从天际而来,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
“小云雀?”
鸟儿听到有人唤它,灵巧的扭过身冲着诸法诸天歪头。
“不...不可能!小云雀已经死了!”他不可置信的冲着小云雀出手。
谁知鸟儿立刻展翅高飞,如夜空中一颗白色的流星划过。
“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它唱着歌飞向断崖的另一侧回到主人身边,立在少女的膝头,啄食着她手中谷粒。
昏暗夜色中,她独自熠熠生辉,有着与月澈相似的面容却更为姝丽。
月澈是清傲的雪中月,眼前之人则是雅致的花间月。
乍一看皆为月,再一眼便知不同。
“小舒…”
月舒置若罔闻,反倒是凤尾云雀受惊,腾空而起,冲着诸法诸天似警告般啼鸣。
“小云雀,为什么哥哥还不回来?他说了要给我带礼物的。”
凤尾云雀似是不想惊扰她,旋即回到了她的肩头。
“算了,一个两个都不来找我,我们自己出去玩。去哪里好?疏离山吗?”
她起身离开的身影像是触动了诸法诸天的记忆,猛的追了上去。
“不许走!”
谁知凤尾云雀为了护主,挡在诸法诸天身前再次警告。
“时间城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都要爱上时间城的人!”
在场之人纷纷一惊,难道初代月神也与时间城有关联吗?
只可惜月舒已经走远,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时间城...”诸法诸天将自己所有的仇恨加诸在最光阴身上,“你们都该死!”
瞬间地动山摇,云海翻涌成一股漩涡,似是天降之怒。
月澈没想到自己放出月舒残存的神息会激怒诸法诸天,正当她想出手时,三人已经落入了他的阵法中。
“当年,我也曾这样问她,到底是跟他走还是留下来。如今这个问题,轮到你了。”诸法诸天像是陷入了自身迷障,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你是要他的命,还是你自己的命?”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似是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就只看到这些吗?”月澈出现在他眼前,冷静的注视着诸法诸天,“你看不到自己造成的众生苦难,只看到她们为了平息这份苦难而选择与你为敌。你的眼里只有个人恩怨情仇,那神主的身份与责任于你而言算是什么?”
“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他走到最光阴身后,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世人如何,与我何关?天下负我,我就要这天下不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今日你与他,只能活一个。”
阴仄的眼神如地狱恶鬼,迫切想要得到这盘棋局的最后一子。
“不可以!”最光阴想要挣脱咒术的束缚却只能无力嘶吼。
月刃薄而锋利,触肤见红,那丝丝落下的血在雪白衣衫上格外刺目。
“你不也做了一样的选择吗?选择了自己的爱情,而不是活下去守护你的责任。”诸法诸天双目眦红,似是胜利在望的兴奋。
“他也是众生,亦是我的责任。我们…从未忘记自己的存在是为了守护。”
她的血不似常人那般暗红,开在纯白衣衫上宛如大朵的牡丹,艳丽无匹,而这一朵朵盛放的牡丹下流逝着神明的生命。
一根银紫色的丝线从她心口浮现,逐渐化作一枚茧的形状。就在破茧成蝶的瞬间,诸法诸天癫狂的面容瞬间凝滞,一支利箭穿云而来,正中眉心神纹。
“阿澈,记得我教过你的。”耳畔传来昔日明凰的谆谆教导,“你只有这一瞬的机会,必须一击即中。”
诸法诸天体内此时善恶两体开始纠缠。原来潜藏的善体始终不曾被彻底融合,还保留了最后一丝意志,二者的身影在众人面前不断重叠交织。
明凰,当年你的一念之差,如今就由我来偿还吧。
他将从殊十二手中得到的赤凰火尽数释放,燃起了那股永不熄灭的火焰。
月澈收起月刃,血手结印,将自己方才凝结出来的生命之源化作法阵:
比己为刃,是身为印。
渡厄净业,觑见琉璃。
【琉璃身】
【第一见】
“你与他...终究不同。”
“不,我们本就是一样的。只是我,落子有悔。”
千万年寂寥的时光足以让他清醒,他是真的爱慕于她,也是真的后悔当年为一己私欲,导致她只能牺牲神躯封印恶体。若时光倒流,他宁可与恶体一同死于她的剑下。
“当年之事,是我做的决定,与你无关,是我不忍心杀你。”
“你在说爱我。”城主笑着说道,“我知道的。”
“爱与不爱,都过去了。”
“你放心,就算是骗我的,我也信。灵佛心虽能保证两魂融合,却不会抹杀我的意识,你们只要设法让他得到灵佛心,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不怕死吗?”
城主握住明凰的手,“如果路的尽头有你等着我,去哪里都不重要。”
随着那支带有赤凰火与明凰最后一缕神光的鸿蒙之箭射出,月澈以自身本源之力开启了净厄天法大阵,将诸法诸天锁入阵内。
鸿蒙之力,可生万物,可灭天地。
净厄之法,可渡罪业,可见琉璃。
形影绰绰中,月澈看得分明,那是城主的模样。
“我来接你了。”光的尽头,赤衣女子回过身来,朝他伸手,“这次我可没失约。”
他终于能再次牵住那只令他魂牵梦萦的手了。
“我们走吧。”
那是她的幻觉吗?
浑身血液好像已经干涸,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的束缚,灵魂将离开这座牢笼去往远方,追逐自由。
正如预言中的轮回,她化作了雪,化作了梦,最后…回归成了一点光。
四散的月光在夜色中如蝴蝶般翩翩飞舞,飞往世界之外。
“你就是明凰种下的种子吧。”
怀羲握紧手中长弓,猛然回头,只见方才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再度出现。
“这里是她的幻境,我才得以出现。等月光回到她的体内,幻境就会消失,你们也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所以,您真的是初代月神。”最光阴有太多关于月澈的问题想问,可是月舒却做了噤声的手势。
“很多问题,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我的答案,不重要。”月舒抬手之间,三人身上的伤皆已愈合,“她此一生有三劫,渡世,渡己,渡心。世有万般苦,唯有求自渡。她必须学会自渡,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你们做不到的事,却要她来替你们承担?”
谁知月舒摇了摇头,否认道:“你错了,我们是为了她能够活下去,才选择了牺牲。”
最光阴一脸不信。
“当时的场景比你们想象的惨烈千万倍,可谓尸骸遍野,赤地千里。恶体沦为堕神,与其他妄图不轨的族群为伍,肆意践踏世间宁静。其他三位虽也同为神主,但终究共生于宇宙,彼此力量互有遏制,强行封印只会落得两败俱伤。而世界之树在此时朝我伸出援手,自是有诈,我不得不防。”
见最光阴的脸色有所松动,月舒拈起手指,凤尾云雀立刻回到了她的身边。
“创世、混沌、光明、寐影他们就像是同一片土地孕育出来的四棵树,掌握着公正、杀伐、光明、毁灭四种力量。而我与哥哥就像是一棵树上生长出来的不同枝桠,同源相残,必遭天谴,这是唯一能遏制他力量的方法,所以我选择牺牲了自己。”
“我记得殊十二曾说,是城主将您的一缕神息放入碧月昙之中。而神息只是一种印记,那您如今现身于此,究竟是?”绮罗生看着眼前与月澈坤灵有七分相似的月舒,感觉一切真相的就在不远处。
月舒忽然俏皮的眨了眨眼,“这就是我的聪明之处了。我的选择是思考过后的决定,但不代表事事都要听他们安排。世界之树虎视眈眈,我亦担心明凰姐姐会因昔日之事对恶体手下留情,如今看来果然还是我比较深谋远虑。碧月昙的确存有我的神息,那是为了帮助纯血后裔觉醒神力所留。方才你们看到的月舒,正是月澈利用那缕神息所制造出来的幻影。至于你们眼前的我嘛,则是我将自己的影子藏在了宝月珠中,交由世界之树保管,为的就是今日。”
“我知道,你们认为这样会增加世界之树的筹码,而与它谈条件无异于缘木求鱼。可就算我侥幸能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倒不如利用自己的价值保护那个孩子。而且我相信她不会傻到卖身的。”
月舒的神态让最光阴想起了胎光之魂。她身为神的天性,实在与月舒一模一样。
“月神一脉太过脆弱,偏偏寐影的力量象征毁灭。当月神拥有毁灭世界的能力时,也就到了自我消亡之际。小阿澈已经出现过两次力量崩坏了吧,那种毁天灭地的力量一旦彻底爆发,它会摧毁所有世界。”
破碎的镜像犹在眼前,若不是小蜜桃将月澈从真实与虚幻的边缘拉回,他实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世界之树汲取因果之力而生,月神则忌讳因果业报,与之缔结契约,正好各取所需,平衡二者力量。保全月神一脉,这才是我的目的。”
月舒见幻境裂痕越来越大,神色逐渐凝重,“我的时间不多,得赶紧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小云雀见状伸展羽翼,带领众人去往世界之心。
【第二见】
时间城主再见到月舒时,脸上的震惊怎么都无法掩饰。
“故人相见,居然不是喜悦而是惊讶吗?”
陵光似是在确认什么,一直打量着月舒,随后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原来是一缕幻影。”
“是啊。”月舒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已经身陨,影子残存至今,就是为了保护我的小月亮。”
你知道她在哪。
月舒收起松弛的神色,转而眼神凌厉的看向世界之树,“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
世界之树沉默不语,显然它并没有料到此生还能再见到月舒。
“古神呢?他怎么不来?”
“他不方便外出。”
月舒垂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的“嗯”了一声,“是了,他是不太方便出神域。”
拥有绝对力量,需要永远保持公正客观的秩序之神,是不能轻易离开天平中心的。
月澈在哪里?
“在哪里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你们自己吗?好好的一个月神后裔,被你们欺负到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的样子。”她眯起漂亮的琉璃紫双眸,神色震怒,“我月神一脉要是断绝于此,神域、时间城、世界之树,全都是凶手!”
“你这女人还是这么蛮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陵光你才不讲理吧!”月舒瞪大双眼,指着最光阴,“只许你为他费尽心思,不许我为她殚精竭虑?”
城主扶着额头感觉一阵头疼,胡搅蛮缠又护短的女人实在太可怕。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胜过城主...”绮罗生用雪璞扇遮着脸偷偷与最光阴咬耳朵,“你说阿澈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她应该没有这样的能耐...”最光阴想了想,觉得月澈还是很温柔的。最多就是嘴硬,心肠软的很,也很讲道理。这样一对比,她真的太可爱了。
“兰时到底为什么喜欢你...”
提及心中最深之人,月舒反而收起了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眼神瞬间黯然。
“他就是喜欢我,你管他呢...”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后又恢复正常,抽出三支空白签子,放在他们眼前,“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在哪,但是我有条件:一支签代表一个条件。你们也可以不答应,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只剩一个时辰的时间,一旦我彻底消弭,你们就算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的下落。”
吾答应你。
对于月澈下落最迫切的就是世界之树,它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月舒。
“时间城呢?”她挑了挑眉看向时间城主。
“你不先说条件?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公平,也不像你的作风。”
“你们今天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无人能找到月澈,她就拥有绝对的安全,那么时计也将无虞,但...
“罢了,答应你。”
兰时如果在这里,一定会答应她的,就当是成全他们的情谊吧。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有生之年,时间城不可再次拨动她的时计。”第一支签上出现一个时计的模样。
“若非月澈自愿,神域不得逼迫她做任何事。”城主手中棱镜一闪,签头刻印出一轮月亮印记。
月舒举着第三支签,看向世界之树,“不可让月澈牵涉他人因果,插手他人命运。她自己的命运,亦由她自己主宰。”
这女人护的真紧,城主如是想。
世界之树沉默许久,月舒也不曾退让半分,唯有接受她的条件,一片镜叶标记终于缓缓浮现。
“你有什么不情愿的?”得到承诺的月舒收起三支签,“月澈的力量有朝一日会超越万神,你赚到了就偷着乐吧,收起你那副苦瓜脸。”
她到底在哪里?
“太极天机镜内。”
错愕的眼神伴随树叶摩擦的声响,知晓此物的时间城主呼吸一滞,仿佛时间止息。
“这是何物?”意琦行敏锐的察觉到时间城主与世界之树似乎都对此物讳莫如深,更像是一种敬畏。
“我只知道这是一面能让世间万物无所遁形的镜子,镜中不仅能看到事物本来的面貌,还能看到过去与未来,甚至窥得天机。”怀羲对此物也不甚了解,“但我总觉得,得天机者必定也要付出代价,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
“镜中月...”最光阴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遭到力量反噬了?”
“你比我想的聪明嘛。”月舒指了指最光阴衣襟中藏着的望月锁,“借我躲一下,我们要去月神殿一趟。”
【第三见】
就算主人许久不在月神殿,但此地依然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一池渡厄红莲如今也成了净厄白莲,一派宁静祥和。
“我要去地心熔炉,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
“没有话带给兰时吗?”陵光犹豫半晌,在她踏入入口前问道:“你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否则给了他希望,来日只会更绝望。”月舒纵然面上平静,但袖中的手攥紧衣袖,极力忍耐着心中渴望。
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才会不愿打扰他已经平复的心绪。
十数万年的冰壁如万花镜一般映出来人的身影,月舒在这千沟万壑中寻找着真正的镜子。
与世人认为威风凛凛的神圣之物不同,那是一面幽暗且带有裂痕的镜子。
心疼的看着镜中身影,月舒心里把古神和世界之树又骂了几百遍。
镜中的镜池明明是一方澄清池水,却如沼泽般吞噬了所有的光,黑暗中唯有池心之处蜷缩着一个雪白身影。
池下的镜像逐渐明晰,而池上的身影混沌而灰败。
黯淡的黑发如蛛丝般缠绕着她,纤细的身体蜷成一团,像是母体中的胎儿。
只是这只蝴蝶还等不及破茧而出,就已夭折茧中,被沼泽彼岸的虚妄与死亡蚕食着。
月舒走到湖心缓缓坐下,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腿上,为她整理起凌乱的长发。
“我经常会想,如果天下没有劫难,我们都好好活着,我和兰时会不会有孩子。”
“很抱歉将你独自留在这个世界,没有保护好你。”
月澈眼角微热,死寂的心忽然一紧。
她不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孩子,不够坚强,不够聪慧,唯有满身疮痍...她会对自己很失望吗?
可是在这样步步为营、满是杀机的局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她真的很累,累到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独自扛下所有事,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恐惧与无助,你真的很了不起。”
“你比我想的要更好,没有人可以指责你。所以要是累了,就睡吧。”
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唱起轻柔的歌谣,像是母亲哄着心爱的孩子一般。
“我...真的可以吗?”月澈微微睁开了满是泪光的双眼,似是喃喃自语,“我还能走下去吗...”
与世界之树的博弈,几乎满盘皆输,差点将自己都赔了进去。她生而为神,自然愿意为天下长宁付出一切。但这条万神之主的道路,满是荆棘与烈焰,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就将这一切强加在她的身上。
鲜花之下,如履薄冰。
这份在外人看来无上的荣耀,已成了索命的枷锁。
她很害怕自己的努力到最后都化作泡影,保护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不愿意接受这份天命,抛下就是。与人争,与天斗,皆是为己之命。无论输赢,但求无悔。不要为了这份虚名而忘记你是谁。”
是...为她自己的命?
“我已经和时间城、神域还有世界之树定下契约,他们不可以利用你做任何事,你是自由的。”
从此天地无束。
月澈麻木的双手开始颤抖。
“月神不是笼中蝶,也不是梦里花,是朗照人世的月亮,永远是自由的。”
从小。只有人告诉她,身为月神必须要做什么。她要保持高高在上,端庄自持,甚至伪装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她必须是人们心中完美的神明。
久而久之,她已经忘了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哪怕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会不自觉的带上面具,扮演完美人设。
但她明明就有那么多的缺点。
无声的抽泣是她对自己的悲悯。
在她的世界里,曾经连放声哭泣也是不被允许的行为,因为那会被认为是软弱的象征。
“哭吧。”月舒拍着她的脊背,声音不觉带上了些许哽咽,“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完美。”
他们想要塑造一个完美的月神,却唯独忘了,神也有心,需要被呵护。
没有被呵护过的花朵,就算再美,也失去了那份神采。
月澈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般揪着月舒的裙角,极力忍耐与抑制多年的情感再也无法克制,将这份委屈与痛苦都尽数藏在了眼泪之中。
“滴答——”
饱含月神之情的泪水没入镜池,使得原本沉寂的太极天机镜与之发生感应,众人脚下的月神山脉开始地动山摇。
【第四见】
太极鲲随着这股巨力鱼跃而出,盘旋于月神殿上空,圣月坛中央又开始汩汩涌出水流,密布坛内水道。
“擦干眼泪,让我看看你好吗?”
月澈胡乱用袖子抹了两把,却又用手捂住了脸。
“我现在太狼狈了,不好看。”
谁知月舒拉开她的手,眼睛一亮,温柔抚摸着她,“谁说的,很漂亮啊。”
很像她。
“留恋美好是人之常情,谁都希望那份美好可以延续至生命的终点。”月舒心满意足的笑了,“如此,我也该无憾了。”
“你要走了吗?”
见面即诀别。
“他们还在等你,那才是你的未来。”月舒身后亮起一阵光圈,那里有最光阴他们在等她。
“他们很珍惜你,去吧。”
月澈刚收起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无奈的月舒只好继续拥抱着她。
“怎么这么爱哭呢?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你的身边而已,不必感到悲伤。”
连爱哭这点都这么像她,真是无奈啊。
日升月落,是宇宙不可违逆的天理。
顺延着这份时序,月舒还是消失了。
月澈坐在镜池中只觉内心一阵空荡,平静的望着镜外世界:东方既白,日月逾迈,又是全新的一天。
百姓带着生活的希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村头孩童嬉闹,学堂中朗朗书声悠扬;知己好友三五结对,踏春郊游,泛舟湖上,自在快意。
花间酌酒,柳下风来。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这就是她守护的意义吗?
眉间神纹逐渐恢复昔日的光彩,月舒最后一缕蕴藏的神息终于与月澈自身力量完全融合。
人间微尘,沧海明月;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太极鲲中央赫然出现一方玲珑水镜,两尾大鱼护着它落入圣月坛,清澈的水道中瞬间亮起耀眼光芒。
没有杀气,没有恶意,像是天地至清之气,滋养着万物新生。
“没想到她真的能得到太极天机镜的认可。”城主不由得感慨,“我还以为这面破镜子要到世界毁灭那一刻才会出现。”
天机镜不满的抖动着身子,好像骂的很脏。
“难道不是吗?”
“城主,太极天机镜究竟是何物?”绮罗生见水镜中空无一物,不禁有些担忧,“既然宝物现世,她为何还不出现?”
看着最光阴像条寻回犬一样绕着镜子来来回回;怀羲对着它苦大仇深,一脸“你为什么还不把人交出来”的表情;以及意琦行万年不变但是好像对此很无奈的脸,城主忍不住先笑出了声。
“太极天机镜,是天道的伴生宝鉴。天道没有自我意识,只知维护宇宙运转,无私又无情,而太极天机镜就是宇宙自己的意志。它会对有缘人展示天机,给予转机,扭转一些不该出现的局面。”
“不该出现的局面?”怀羲伸出手触碰水镜,镜面登时泛起丝丝涟漪,好像有什么画面正在浮现。
“世间因果循环,但并非全然都是走向正确的道路。神魔善恶,皆在一念之间。若气数未尽,有人从中作梗,妄改天命,那就是错误。”
怀羲看到镜中月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是...
世有月神,降于神域天都。
少年意气风发,一匹风行神驹,一把锋芒光刃,驰骋万里,名扬诸界。
直到她遇到了自己命定的对手,琅琊神曦。
二人时而针锋相对,时而默契合盟,直至月神之劫。
“人世间,真就让你如此留恋吗?”
琅琊神曦生长于人世,似乎对儿女情长颇有感触;但她不同,天生天养,待谁都没有不同。
毕竟神族需要一个公正客观的月神,她合该如此。
“留恋与否,要看你遇到了谁,他是否值得你产生深刻的感情。”
那是她入世前,琅琊神曦对她说的话。
只可惜,这一世的廉庄因金狮币与北狗结缘,二人的缘分却如桃花露水,唯有一瞬。
缘起相聚,缘尽即散。
身份与情感的不对等,二人终究相忘于江湖。
两条平行线,只是短暂的相聚,随后永不再见。
廉庄过着平凡的生活,自食其力,打算好好当她的教书先生,谁道因为曾经那点恩怨,被暴雨心奴缠上。
就在此时,有人伸出了援手。
那人说,不如二人假意成亲,他可向家中交代,也可利用家族势力保护她。
廉庄思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他。
一身红衣,一顶轿子,没有什么嫁妆,她草草出嫁。
只可惜,那是一个大雨之日。
见她宁可嫁人都不愿再见最光阴,暴雨心奴只好血染喜堂。
她的劫就此失败,败得很彻底,差点要了月澈半条命,也为她的结局埋下了祸根。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但明显未完,因为最后一幕,是支离破碎的她。
“看来这就是天机镜与她结缘的理由了,它要保住月澈。”
“她有三劫...渡世、渡己...渡心...”最光阴看着回归虚无的镜面,“她死在了自己的劫数中。”
“月澈的生死已不单单是个人生死,与世界、宇宙的命运相连,所以她不能轻易夭折。”
“我当然不能死。”虚弱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我还没...砍了那棵该死的树呢。”
心心念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阿澈!”怀羲连忙扶起她,“你还好吧!”
“不太好,它几乎要吸完了我的神力。”月澈靠在她身上,看起来极其虚弱,“这家伙到底是饿了多少年...”
“算你命大。”城主掏出一颗丹药让最光阴给她服下,“躲入太极天机镜内,得亏你是那个有缘人,否则本心不定者,会迷失于镜中世界。”
“她离开了吗?”城主回首看向那面玲珑水镜,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会继承她的意志,好好活着的。”
一叶宛如昙花花瓣的神月纹,是她选择接受自己命运的象征。
“也好。”
城主见到那轮月纹,放下了心。
你也算后继有人了。
【第五见】
月神殿是最适合收集月光为月神蕴体的地方。反正家大业大,几个人都不回家,聚在这里天天伺候她一个。
“我真的没事了!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种我要死了的眼神看着我!”
她叛逆的推开绮罗生,“我不要再吃了!”
“可是...”绮罗生有些受伤的看着她,“我炖了很久的。”
啊啊啊啊啊!
算了…她拒绝不了。
月澈认命接过那碗看起来奇奇怪怪的药,一饮而尽。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喝这些奇怪的“补品”之后,最光阴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一堆药材,“我问过怀羲了,都是补身体的好东西。”
受不了了!
月澈当晚就留书一封,跑路了。
意琦行奉怀羲的命来给她送药,看到这张龙飞凤舞的字条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都说了你这样报复她,她会跑的。”绮罗生也是摁着眉心极为无奈。
小蜜桃:他活该啦。
“谁让她居然敢嫁给别人的!假成亲也不行!”最光阴气的牙痒痒,“小蜜桃,顺着她的气息找人去了。”
于是怀羲与意琦行先回家,二人一狗踏上了寻人之旅。
阳春初,月澈回到廉家大院附近,在那里种下了一棵柳树,日日浇灌,希望有朝一日能长成大树。
盛夏里,她去了怀羲曾经居住过的南方水乡,学会了做绒花,还会上街卖自己做的绒花钗。二人偷偷找了一群孩子,买了许多回来。
秋风起,她来到玉阳江畔,江风阵阵,冷的她喷嚏连连不断。一边搓着手一边嘟囔绮罗生怎么能在这种又寒又湿的地方住了这么久。嘴上很嫌弃,结果自己在这里赏枫又赏月,一赖就是许久。
初雪时,月神殿落雪漫天,明月高悬,她坐在主殿透过那面琉璃水幕望向天际,身边小泥炉上温着甜酒。
感觉...还是少了些什么。
等开春回廉家大院看看自己种下柳树之后,就回家吧。
这棵树,一年能长这么大吗?月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又在附近找人问了好几回,确定这就是她去年种下的柳树。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几个童子手拉着手唱着诗经中的歌谣而来,每个人手里还捏着什么草。
怎么是狗尾巴草??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童子们纷纷注目。
走到他们跟前蹲下,月澈笑眯眯的问道:“是谁给你们这些的呀?”
“是两个大哥哥。”几个孩子看到仙人一般的月澈,争先恐后回答着她的问题。
“大哥哥啊——”这两个人尾随了一路,她早就知道了。
“那姐姐带你们去市集买糖,你们学唱另一首歌给他们好吗?”
起初他们还有些犹豫,但孩子缘超强的月神大人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信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童子们一边吃着月澈买的糖,一边唱着她教他们的歌谣,稚嫩的童谣声传遍了山岗。
“那个很漂亮的姐姐有说什么吗?”最光阴见他们回来,急着问他们结果。
“姐姐教我们唱歌,还说她才不要狗尾巴草,她要玫瑰花。”
“看来是收心了。”绮罗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买玫瑰花去了。”
还带着露水的玫瑰花娇艳欲滴,但...
“你就这么喜欢狗尾巴草?”月澈“勉强”戴上了这个花环,“不能选一些更好看的吗?”
“可是我比较喜欢狗尾巴草。”
红花绿草,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和珍珠,其实她很喜欢。
绮罗生见她装作不在意,实际身后的小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于是快步走到她的身边,“玩够了吗?”
“嗯...其实还没有,我觉得我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她眨了眨眼睛,“不过我现在想回家了。”
“好啊,回家了。”最光阴朝着她伸出手。
夕阳下,三个身影同行而归。
他们要回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