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主持龙女会吧。”
周武抬眸看向她。她身上的梁国官服乃是近年新制,已不循旧时繁缛,式样一体,男女同制,仅在剪裁上因人而异,略作区分。此刻赵南枝所着,是一袭绀紫色官袍,领口缠蟒,胸前绣有“豹踏飞云”,衣摆与袖口缀铁色山川回水纹,纤密不张扬,腰封则以金线暗走云雷纹,行走之间,纹光隐现,如雷势伏行。与其说这身官服衬她,不如说是她一身新进锐气,将这官服穿出了彩头。
周武望着她,像是望着亲手打磨的作品。罗衫轻裾,衣香鬓影固然好看,而眼前这一身行头,又别有一番风致。女儿家还是要多变多样的好,各式各样的都要来一些,她爱看一个百花齐放,各有其妍,人间香色,不止一枝。正想着,她眸光微敛,念起某人年少时独爱白衣,倒是鲜少穿过这等正服,委实有些可惜。谁没个韶光正好的年纪?她忽而想起自己在这般年岁时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不由轻轻一笑。
都说这是女子最好的十年,因风华正茂,便以为当盛。而后或囚于生计,或困于后宅,芳华既去,才名亦散,日复一日,渐渐消弭,不复初光。
她不以为然。
她于而立之年站在风口浪尖,至不惑之年仍能执政握权,步步登高,她的征程早已越过了昙花一现的青春年少。三十至四十,是她最好的十年;之后的四十至五十,将是更好的十年;而再往后,她亦未见尽头。
她能如此,却不该止于她一人如此。故她欲留一方天地、一线转圜、一尺清平,使得有人于三十成新秀、四十可重登、五十能再起,使得每一个十年,皆有成为“最好”的可能。她们的人生不当在一场春风之后,便将凋落在暮春深巷,对镜叹息春日之须臾,韶光之易逝。镜中所见,不过方寸之内,眼中所见,却是无穷无尽。
是野,便辟路;是河,便架桥,她所修所筑,既为私,亦为后来之人轻装致远。
为此,她须先立于更高处。
她缓缓收回目光,笑道:“赵大人倒是会替本宫分忧。你可别听那人浑说,龙女会哪里算得了什么大事,又不是今日才定的日子。本宫已放出风声,说有人欲于会中刺杀张相,她不现身也不足为怪。你想去看看热闹也行,毕竟……你出自相府。”
说完,她不紧不慢地抬手,指尖拨弄赵南枝的茶盖,眯眼笑了笑,抬头打量赵南枝的神色,眼神玩味。
眼前这位真正的始作俑者,正蔫坏地把玩着她的忠诚。
周武行事向来这般,倒是不显轻佻的,那是一种上位者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的随性。只要她兴致来了,便可随手端过旁人手中的一盏茶,指尖一拨,便叫人心绪如盏中水波,动静全由不得己。见赵南枝端得挺好,周武觉得没劲,便继续说道:“至于你在小朝廷上说的话,眼下一日已过,是时候放些消息了。抓几个人吧,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各家势力的都要沾点边,先关进去再说,随便审审就好。你说这事儿,交给你那位沈大人如何?”
“沈大人已入万言阁,再主刑狱,恐不合适。”她与沈秋筠的关系从来不是秘密,赵南枝只是不明白,此刻周武为何忽然提起她,是想借机拉拢沈秋筠吗?不少势力都拉拢过沈秋筠,毕竟她幼时那桩案子,曾震动梁都。赵南枝虽远在诀洛,对此亦有所耳闻,只是其中曲直,直到近年在梁国境内才听得更多细节。据说最后是阁主亲自下场,才将局势稳住,由此看来,她入万言阁亦是情有可原。至于周后与张相之间的斡旋,有她一人足矣,她不愿让沈秋筠牵涉其中。
“你倒是护短,无妨,本宫挑个自己人便是。”
百姓并不像张相所说那般难糊弄,人人亲眼所见,不过冰山一隅而已。这些年她追回的粮草已足以支撑表面文章,纵有空缺,不过添些新粮混上旧账便好。真正可怕的是那批自账目之上彻底蒸发的粮草,笔笔皆大,线线皆断,凡有所查,皆在临近实情之际蓦然终止,仿佛有人有意于暗处剪断每一条通往真相的绳索。这本账,她从未让旁人看过,唯有杨意如知情。她将账本藏在杨家,若她出了事,便由杨家的镖局亲送诀洛,递至父亲案前。这,是她能在周后面前进退维衡的一道关键护持。
看上去周后本人似乎对追回这些粮草没有很上心,比起查清谁贪了多少,她更在意在这场清算中她能得到什么,以及在此之后,谁还站着,谁还听她的话。这一点,她与张相迥然不同。张相即便在私下里,也始终将“为国为民”四字挂在嘴边,而周后则恰恰相反,她虽会在朝堂之上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礼法规训、民生社稷一个也不落下,但到了私底下,却连那层遮羞的帷幔都懒得挂,直截了当地对赵南枝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贪的人,比贪的人更可怕。”
但有一点周后未有提及,为何是粮草?
金银财宝易于流通,可偏偏有人不贪财帛,唯取谷米,年年如此,以致郡郡失衡、仓仓不足。赵南枝越想越后怕,背后之人已脱离对金银的低级趣味、眼中再无凡俗诱饵,那人心知金银在乱世终归是一堆废铁,不可果腹,不可御寒,唯有一袋袋实粮,才是操兵之本、江山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