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真是沉得住气啊,”周武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尾音如凉风轻轻扫过赵南枝耳畔,她的美蓄了毒,目光带着焰色,只消一句话,便能将对方逼入退无可退之地。
还真有脸问啊。
龙女会之事,越想越觉蹊跷。那般身手的刺客,竟会轻易自戕?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啊,何必枉送性命。清泉池也是,钟北雁虽说是因忆及陶府旧事,才前往池边探查,听来像那么回事儿,可未免太过碰巧。赵南枝不知怎地,夜里几次梦见钟北雁浑身湿透地跌坐在清泉池边,像是想要点醒她什么,却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再想到周武早前所言,龙女会之后,便要她离开梁都继续调查粮草下落,这不是明摆着把她调走吗?龙女会诸事始末,她怕是无缘深挖了。
突放张子娥一事周武至今没有解释,居然好意思来问她,她不过是想看她的窘态罢了。
不好意思了您嘞,没这乐子。周武想把她当个玩意儿,可她不是。
龙女会、清泉池、刺客自裁、突放张相……她越看越像一盘提前布好的局,而她,不过是被推着走的棋。
她若问,便是防事了。
“没有。”
“好大的怨气啊。”周武似乎笑得更开心了,那笑意漾到眸中,妩媚又明澈,“在我这里不必多想,你若真有什么想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她说时前倾了少许,语气软得像在哄一只竖起耳朵的小兽,眼神柔得可以拨开一团温热的绒毛,寻找蜷缩在长毛深处的利爪。
赵南枝太清楚这个女人,温情是假,掌控是真。你若不够冷静,她便叫你情绪起伏;你若不够聪明,她便不屑与你布局;关于周武她不知道的太多了。
“多谢关心,伤已无碍。我确实无事可问,您在试我,而我明白,我是您最称手的一把剑。您记得您答应我的事,我便会继续为您所用。若真要问,”她抬眼直视她,底色清醒,眼里没有一丝避让,“我只问一件——我做的,您可满意?”
周武笑了,她好似许久,许久,没有被人这般取悦过了。
而她,又怎么会回答呢?
“你觉得我满意吗?”
对这个女人抱有期待,是赵南枝的不是。
“去吧,去查查吧,走之前找姜儿聊聊。她一个人在这宫里好生无趣呢,本宫,也心有不忍啊。”
“臣遵旨。”
“我等你回来。”周武盯着她看了片刻,唇边慢慢勾起弧度,一字字轻唤道,“赵、爱、卿。”
那腔调,缓慢缱绻,好若一缕红绸自玉指间悠悠滑落,落在另一人手心。
真是无处挥霍的魅力。
***
龙女会彻查一事,最终的确落在了郭挽月头上,清泉池的死讯并没有传开,而那场众人皆知的刺杀,则随着浮躁的人心越传越远。送嫁的队伍穿行在夏末微凉的山道上,沿途草木渐黄,蝉声间歇,空气中已隐约带了些清秋将至的寒意。苏雪意静坐轿中,听着车轱辘转动的轧轧声响,也听着轿外那些或真或假的流言飞语。
“龙女会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听说清算还在后头呢,张相虽然露面了,可和粮仓案有没有牵扯还真说不准。”
“赵大人可是在龙女会上为张相力挽狂澜,不至于反手把张相告了吧,粮仓案还是张相重启的呢,怎么会把自己也栽了进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听过吗?”
“我反正是不信,我是定州来的,赵大人办案子那叫一个大快人心,人家年纪轻轻,敢想敢做,梁国很缺这样的人,像极了年轻时的张相,那能不是一路人吗?咱当年三月下平原城,哪像如今这般龟缩?你说的,肯定是宋国传来的假消息,要分裂梁国的。”
“信不信是你的事儿,我看梁国要有大动静,最近少走动,指不定要打仗咯。”
她一如既往的端凝温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仿佛这些话与她无关。毕竟,送嫁队伍中也有魏国人。她自小如此,用李姜的话来讲,苏雪意是个异类,她是她们几个中最像“宫廷”的人,却又最不像。
她有分寸,也有距离,做什么都恰如其分,从不真心靠近谁。
她与李姜皆为郡主,一个入魏,一个来梁,可以说得上是同命。李姜曾经问过她,如果有得选,是否后悔在三冬宴上出的彩头。她没有回答,她是那种从不做正面回答的人,说的都是“家门荣光”“为国为宗”的冠冕之语。父母早逝,睿王府一支早早地被抽空了倚仗,她自懂事起就用最严格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想证明自己过得很好,只为撑起那早已空落的门楣。嫁给天子,是她最好的出路。李姜说这些的时候是眉眼带笑的,在赵南枝看来,那代表着不真实。罢了,李姜嘴里的话,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路已过半程,车队即将越过梁魏交界的官桥,出了这一道,便不再是家乡。
苏雪意未曾想到,最后赶来送她一程的,竟会是她。
那女子一骑独来,自边道飞驰而至,衣袍猎猎,风姿灼灼。她径直策马拦在轿子前方,仅是睥睨了一眼,士兵的刀便没敢再往前伸过。昔日宫中最明艳恣意的少女,已不再穿着最耀眼的华服,却比从前更为张扬。她实在是太特别了,所以当她亮出令牌的时候,士兵们毫不意外。
这样明丽的女子。
出了梁国,也就见不到了。
他们的太后也出自梁国,可人们谈起她,更多提的是她的美貌与权势。那是一种深宫磨砺出来的聪慧,是在缄默中赢得主动的坚韧,是将柔弱与隐忍熬成利器的锋锐。她强大,却从不声张。
强大有很多种,在梁国,能见到更多可能。比如,眼前这位单骑破风来、如烈日般炽亮不驯的金枝。
从苍山至梁魏边境,她驾马而来,几乎不曾停歇。
她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在梁都时,也称不上要好。她时常想是为什么非要来送这一程。她们年纪相仿,又身世相仿,一个养在宫内,一个养在宫外,常被人拿来比较。苏雪意于她而言,如同被反复提起的“别人家的孩子”。女孩子之间的感情很复杂,夹杂着攀比、嫉妒、欣赏、同怜惜,她说不清这些,只是真心希望苏雪意能过得好。
这是妄念啊。
她明白,越是身份尊贵的女子,越是没有自由。在这一点上,她是幸运的,苏雪意是不幸的。至少她是这么想的,苏雪意同不同意,她无从得知。
若她乖巧一些,如今在这轿子里的,或许是她吧。
想到这里。
她忽而明悟了。
那些风沙与星辰,那些夜里腹中咕咕叫着的空响,那些沿路走过的凉意与热意,都是为了这一程。她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