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却最终走上不同命运的女子,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于是,在她即将踏出梁国土地之前,她驱马而上,逼停仪仗,拨开轿帘,只为俯身看她一眼,再说上一句:“你一点没变。”
“你变了许多。”
“羡慕吗?”她伸出了手。
女子修长白皙的手,掌心向上,如盛着一场风雨未定的邀约。苏雪意明白搭上去意味着什么,苏婵儿大约会带她走吧。带她逃离宿命,奔向无名之地,马儿会跑到筋疲力竭,她们翻山越岭,掬水为饮,以星为帐,大笑,然后不想明天。真好啊,她也想这样放肆地过一次。
可她没有伸手。那一刻她低声道:“你会羡慕我的。”
说罢,帘落如水,一如往昔她在宫中合上所有杂念时的姿态,是那么的决绝、不近人情。
昭阳手仍悬在空中,风吹乱她鬓边发丝,她慢慢收回手,低低一笑,自言自语道:“罢了。”
在梁宋边界,女子翻身上马,抱拳送行道:“昭阳公主苏婵儿,送新亭郡主苏雪意!”
“多谢了,婵儿。”
苏雪意在轿中说与自己听。
***
南央宫深处,阳光被重帘遮了大半,斜洒在金线织就的喜服上,覆上了一层柔润如同旧梦的光泽。苏美仪端坐在雕凤寿字纹圈椅上,静静打量那件为苏雪意定制的大婚礼服,指尖缓缓抚过衣角。
她在为皇帝操办婚事。其实,更多的是在为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梁国姑娘。再其实,是为了过去的自己。
她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人。嫁衣再华美,终究裹不住初嫁少女心底的惶惶不安。她会待苏雪意如女儿一般,好让她能走一条更平坦的路。至少,比她过去走的那条——要顺遂些。
那年她也是红妆上路,远嫁魏国。彼时的苏美仪,还是梁王最娇宠的女儿,少年心气未脱,想着凭一腔真意,一身艳色,去换一颗帝王的心。
可惜她嫁的,是李明珲。
他是个勤政克己的天子,也是活在阴影之中的暗沉——那阴影,名为襄王。世人称他“弱帝”,他们是双生子,明明有着相似的面容,却甚少有人夸赞他的英俊。谁都记得襄王如何风流倜傥、马踏北疆,却少有人愿意看见这位始终坚守朝纲、乱中求稳的天子。
苏美仪初嫁南央之时,先帝已年近不惑,她想用她的青春,她的热火,融化他。可她烧不热他。他的眼里只有江山与耻辱,从未有过她。当一个男人失败了,他要么从女人身上去寻找一点点胜利感,要么,他便彻底地,连女人都视作耻辱的回音。苏美仪嫁的是后者。
苏家的女儿是不会言弃的,她费劲心机,的确在这南央宫中收获了爱情。
但却,不是他的。
太子李昌煦,自幼在李明珲的严苛教养下长大,他们在天威的阴霾下,在压抑的宫墙内,相拥在了一起。她知道这是错误的,可那又如何呢?她需要一个倚仗,既然他给不了她一个孩子,那么他的儿子为什么不行呢?
只可惜年少气盛的太子太难以掌控,她头一回涉入宫廷游戏,过于顺利的形势让她失去了分寸。她低估了权力对一个年轻储君的诱惑,也高估了他对她的感情。在梁魏尧山会盟时,私情败露,李昌煦怒而将李明珲推下山崖,这……着实超过了苏美仪的预料。那是野兽撕开枷锁的瞬间,她看见了暴戾的影子,也看见了少年不再可控的野心。
她清楚,李昌煦也不能留了。
尧山上那场被受瞩目的会盟,成为了天下时局的转点。
皇后苏美仪回帐后当即指认太子李昌煦弑君夺位,血气方刚的储君在再三激怒下,做出了令他悔恨终身的决定,出帐拔剑指向有孕的继母。梁王一心救女挺身而出,被刺重伤,会盟变为战场,战事一触即发。
李明珲死,李昌煦废,魏国无主,梁军趁势攻城略地。谁都以为她会回梁,回那个能庇护她的父兄怀抱。
可她没有。
她留了下来。
她在战与和之间周旋,在群狼环伺的魏廷中迎难而上,在天下犹疑之际诞下遗腹子,取名李昌平,宣告皇族血脉未断。她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辅佐稚子登基,为魏国夺下一线生机。
为示修好,梁魏两国共治四城,一纸盟约换来数载安稳。而她,一步步,在废墟中重建了自己的权力,重塑了自己的命运。
她走过深渊,走过背叛,走过血与火,才走到今日这一步,而今再看苏雪意,只盼族中晚辈,不要重蹈覆辙。
“她会是幸福的,”她喃喃道,“会比我幸福。”
她不畏惧权谋,亦始终相信感情,她心中住着两个自己:一个温柔如水,为人母;一个清凌如刃,为人后。多年来她行走于人情与算计之间,脚步不乱,目光不移,而如今,她愿将那一点最柔软的心思,留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姚士杰立在阶下,望着她垂首看向嫁衣的身影,久久无言。他是天子的老师,也是这场大婚的礼官,是朝堂上人人敬畏的中坚之臣。可在这片刻静谧中,他不过是一个在她身侧太久、却始终被温柔隔开的男人。
他知晓,他于她而言,是一个可托之人,是她在权谋之途上信得过的同路人,是她深夜静思时最安心的耳目与筹谋。
却从来不是情人。
她爱过的人,他都知晓。
先帝李明珲,是她未竟的执念。
废太子李昌煦,是她赌过的疯狂。
他的父亲姚隽礼,是她未言的爱恋。
而他姚士杰,是她能靠、但不会爱的那一个。
他再明白不过。
只是此刻,大婚将至,红绸铺陈如云,她看着嫁衣的模样……他忽觉眼底生潮,多年未曾言出的情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涌现。
那一刻,他想到了许多。
该想的,不该想的,也想了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