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妖大笑起来,“阎王老儿送的真真是一份好贺礼,当日若不是那个人出其不意,你们整个地府的加起来,也难奈我何!趁我心智不全竟以阴气将我困于忘川之中,老头儿,这百花楼,我出不得,人魄可出得,你千算万算,却自己送了解药在我手上。”
黑衣眼色急转,对白衣道,不好,这妖精合了那姑娘的精魄,恢复了功力神智。道罢二人双双腾空而起,范无救手中的鞭子正正朝百花妖抽来,谢必安也持棍劈下。百花妖退后半步,一手稳稳接住鞭子另一手念咒化莲打将出去,莲花化作血红的绸缎将黑白二人法器牢牢缠住。
“我不想伤了你二人,退开!”
黑白二人见挣不开,定心念词,两法器上的红绿宝石飞出盘于法器顶端,红宝石幻成白羽仙鹤,绿宝石幻成彩羽朱雀。二鸟盘旋于上空,顿时万道金光射出,红绸破裂。百花妖口中再次念词,脚下的万只小鬼窜出,与金光交织在一起,地府之内,明灭交错,四处都是山摇地动的混响。百花妖手心再次化莲,飞抛出去,两鸟也被红绸缠住动弹不得。黑白二人合力念咒,两鸟的瞳孔忽而金光烁烁,一声嘶鸣,喙中喷出炽焰,火光灼伤莲花。百花妖见状向黄泉路的另一端退去,双手合十指尖轻触眉心,汇集丹田之气,血气上涌至印堂,额上牡丹顿开,发出极刺眼的红光,如杀万万人时的成河血色。黑白二人拉起袍子挡在眼前,两大鸟也闭了眼。百花妖纵身一跃,跳脱出去。
重回人间,已过去百年。才,百年而已吗?
百花妖一路驱着我来到一间破庙,沉沉睡去。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或者说,是属于百花妖的梦。梦境中的百花妖比此时还要鲜妍动人,未染一分杀气,从一朵牡丹中落地,赤着脚,着大红的罗裙。雾气聚集,前方迷蒙一片,我一直向前走。走了不知多久,看到许多人,他们在酿酒,酒中带着浓郁的花香,晕醉的味道中有一丝回甘的香甜。
梦醒,百花妖拿出一个青花小壶,抬食指轻触鬓边,壶嘴一接近,梦里一样甘甜的味道就飘了出来。我一仰头,一壶酒一饮而下,是世间未曾有的好酒,全无竹叶青的辛辣也无女儿红的微涩,酒的气象全被花的柔情包裹,入口顺滑,唇齿留香。好酒。
百花妖无名指缕着发丝,开口:“逃的太快,重要的东西却忘记拿。你,帮我取无常名帖,看看这两个人投生在了哪户人家。”她醉眼迷离,语气却难得的清醒。一边说,一边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下两个人名。“我会闭塞自己的三魂,由你控制身子,黑无常腰间带着无常名帖下卷,贴上记着每一个人六道所往之处,帮我拿到它。记住要快,他若是捉到必不会轻易饶过你。我有妖气太易显露,你替我去。”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及其稀松平常的事。
我心下大惊,黑无常你随意打得,我可打不得,从他身上偷东西,真真是疯了。
百花妖还在不住的灌酒,明明白白听到我的心思,手指戳了一下鬓边,云淡风轻的警告我:“要是拿不到,就等着作灯油。”
我不能作油灯。没有选择,还没有见那个人一面,我要等他。这点执念支撑着我,活到了本不该活到的年岁,经历了本不应经历的离奇诡事。
天色渐暗,我按照百花妖的指示走进一家茶馆,门上草书小字“自然”,那是黄泉通往人间的必经之路。二更天的时候黑白无常会在此分别,黑无常去捉恶鬼,白无常去领生老病死的魂魄。黑无常出了名的惫懒,必要进此处的小店坐坐,休息半响才出发。店里没有小二和老板招呼,每张桌上放着一碗茶。我坐下,饮下眼前的茶,碗中又重新氤氲浮起新茶叶,茶汤再蓄满。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黑衣黑袍,面色冷淡。我心内一慌,被茶水狠狠呛了一口,猛烈的咳了起来。黑无常朝我的方向看来,我慌张掩面,悄悄摸自己的脸,祈祷百花妖的易容术够精妙。
再抬头,黑无常竟已挪到了面前与我对坐,我手中茶杯一颤,掉在了地上。他玩味的笑笑,“幸好这店家的茶碗摔不坏。”
“您见过我?”我试探的问。
黑无常摇摇头,但仍狐疑的看,“姑娘有几分像某个疯……”他话说一半又收了回去。像那个疯婆子对么,着大红衣裳的疯婆子?黑无常收回目光,不,不是,你不是她。
“公子总是这样搭讪不认识的姑娘吗?”我接了话,盼着还有一丝机会能从一个男子,不,男阴差的腰间偷得地府文书。
他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不言语欲起身。
走了?百花妖变的这张脸如此不入眼吗?顾不得许多,我身一斜,腰贴上前去,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留步!”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衣襟向下滑,试图摸索名帖的位置。他的目光犹疑片刻,似笑非笑的摇头,语气戏谑的问“跟我来?”说话间一手托腰侧身将我抱起,向二楼客房大步走去。
一息功夫,形势变化之快,出乎我的预料。失去清白和被做成油灯二选一,人间难题让我遇着了。
上楼,关门,他将我放在床上,扯下外袍扔在床边,一手撑住床,一手缓缓解上襟的衣扣。我的脸绯红,喘息间他已伏上身,胸口起伏,鼻息里的温润扑在我的鼻尖。我慌张的像一只受惊的鹿,双眼紧闭。眼看他的唇即将挨上我的唇,心头一紧,当下的恐惧使我本能的做出反应,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停下动作,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眼中疏朗,将一旁的黑袍扔在我身上盖住,脸并没有移开,仍贴我很近,盯着我红透了的脸问:“怎么,又不愿意了?” 声音仍似从前但又不完全像从前,似乎仍冰冷,坚冰之上却起了雾气。
我目光随他的笑徘徊,发现他的耳朵竟也烧的透红,心底有了几分底气。说不定他也只是试探而已,不妨赌一赌,你若真是个高手,那我就挨你一鞭子,你若是装高手,那就莫要怪我行盗窃之事。
“不……愿意!”心一横,眼一闭,我对着他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黑无常双唇湿润,口鼻气息屏住,眼睛瞪的极大,愣住,手脚都失了力气。
果然,你也不过如此!
趁着这个时刻,我抵住他的后脊,指尖轻滑,触着一个小扣,向下一扯,名帖散落。对不住了,范无救。
夺窗而出,一路飞奔,大呼百花妖。妖身现,避于云中。
黑无常今夜的行动似乎比往日迟缓许多,没有追得上来。云散见月,鸦雀喳喳的骚动着从一颗老树的枝头散开,风里是桂花馥郁的馨香。
名帖到手,我暂不会变成一碗恶臭的灯油。
“为什么只有他一人转世的记录?”自拿到宝贝,这是我这一晚第一百零八遍听百花妖问这句话,也是第一百零八遍看这部名帖。
该一百零九遍的时候,终于没有继续。美酒不住的入喉,她似有些醉了,细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三更天,百花妖驱我按照名帖记录,来到了城南,从纸窗上戳开一个小眼往里看。这是一个卖油郎的家,院中堆着做生意的物件,屋内不大宽敞,一家人正挤在一起熟睡,妇人怀中拥着一个小儿,两三岁的模样。百花妖看到那小儿,又看了一眼名帖,眼血红,杀意顿起,伸手做法破窗将小儿捏在掌中。小儿惊惧,哇哇的大哭,小儿父母见状冲出屋外,手拿秤杆刚要近身,便被百花妖挥袖扔出,妇女见状跪倒在地,哀嚎祈求。她却妖性大发,恶狠狠的勒住手中的孩子,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百花妖!原来是你!”黑夜中火光随黑影现身,鞭子重重落在我身体的手臂上,一道金红的印子裂开。但“我”好像丝毫未觉着疼痛,回头撇了一眼,冷冷地将名帖扔回,“黑无常,名帖还你,今日之事与你无关。”黑无常接住名帖,“无关我也管定了”,再出鞭,炽烈的光在暗夜中撕出一条口子。
“可惜你还欠点”,百花妖无心恋战,红绸遮蔽月色,飞身而起,转瞬消失在夜色里,黑无常的鞭落空。
阴风阵阵从身边吹过,凉意从耳根升上发梢。我,或者说,百花妖,又回到了地府,只不过这一次,手上多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那孩子已被施了法昏昏沉沉的睡去,进了凡人不该进的地方,小嘴冻得发紫,在百花妖手上蜷缩成一团。
这一次回来,百花妖的眼睛已全然变成了褐红色,像是眼中的血迸发又干涸,她的视线仔仔细细搜寻着地府的每一个角落,行为比失去神智之时更加癫狂,嘴里一遍遍重复“不在阳间便在阴间,不会找不到,她不会让我找不到。”游走于鬼魂之间,她把眼睛凑到每一个魂魄的跟前去看,端详他们面目全非的脸,一个接一个,初看时无限柔情,待看仔细了发现不是她要找的,又转眼变狠辣,没有一丝犹豫的将手中阴魂掐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全然没有察觉到阎王已在背后现身。
“还敢回来,自寻死路!”阎王放三十六种极阴之物,织出一张巨网,越收越紧,死死咬住百花妖三十六处肌肤,合力将其牢牢缚住。
百花妖将小儿用袍盖住,不断挣扎撕扯,血肉被网捆的伤痕累累,目光却还在不住搜寻。
阎王殿内,鬼火亮,升冥堂,鬼差分立两侧,黑白无常站在案前。阎王口中念念有词,毒物开始齐咬,初始是蝼蚁钻肤的刺痛,而后逐渐变成烈火缠身的剧痛,这是百花妖也难抵挡的痛楚,在地上不住的挣扎嘶吼,身上大红的罗裙破损不堪,脸上还依旧是那副狰狞又倔强的模样。
半晌,百花妖头上的汗大颗大颗的滴落,身上满是伤口。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儿,虚着嗓子说:“老儿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这小东西死在你地府里,他剩余的六十载阳寿你尽管向天神解释。另一个,交出我要找的人,小儿归你。”
黑白无常和小鬼们都沉默的看着堂内的一切,冥堂内安静的能听见鬼火燃烧时窸窸簌簌的响声。阎王似乎知道百花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那个我听了许多遍却又飘渺无踪的名字。“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三界五行之中了”阎王拒绝百花。
听到这番话,百花心底的万千思绪戛然而止,我脑海内的风浪骤停。她失神的伏在地上,不再挣扎甚至止住了颤抖,手指轻轻划过手中小儿的脸颊,仔仔细细的看他的眼睛,脸上似哭非笑,“竟无半点相似,不知道这一世你还会不会有倾世的姿容,可惜,看不到了。”
整个地府响起百花妖凄厉的笑声,冥火明灭不定,几盏近处的已被震碎,案牍上的物件叮叮咣咣摇晃落地,功力不足的小鬼开始捂住耳朵面露难色。她一瞬破开身上毒物编织的网,缓缓立起身来。百花妖于眉间写下一个梵字,额上的牡丹裂开一道口子,渗出血来,血液滴落之处,小鬼尽数消融。
一步一生花,瞬间绽放瞬间凋敝,凋敝时流出汩汩红液,好似是花心里的血泪溢出。百花妖一步步逼近阎王,将手里的孩子扔在阎王面前,“老东西,今日你要为这小儿改改命数了。”说罢,起手化红菱,将小儿的脖颈脆生生折断,鲜血从断口喷涌而出,一个耳光似的溅在阎王脸上,小儿的头从半空掉落,磕在桌角又落在地上,七窍中冒出暗红的血浆,小小的肉身被抛在案边,乌木的桌案顿时染上一层殷红。
百花妖狂啸:“你转生一世我就杀一世,你投胎十次我就杀十次,她不在了,我要整个地府陪葬!”
在场的鬼差见状,无不大惊失色,阎王也腾空而起,顾不得将脸上的血擦净,手中生出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百花也将全身气血汇聚,一条红菱化成大莽,吐着信子与长剑撕缠在一起。两法器打的难解难分,地府之内山摇地动,大大小小的银器都迸裂开。
黑白无常见状同时念决,仙鹤朱雀加持,长剑锐气大增,百花妖的红菱节节碎落,额上的牡丹也越来越暗淡,但眼中的杀气却丝毫未减。
“百花,百花?”就在这混沌之中,有个微弱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老妪站在门前,手扶着门框,背有些佝偻。
她怎么来了!谢必安一个惊色。
“这是......她在叫我。”百花妖循声回头。
趁这功夫,阎王持剑而起,腾空一跃直刺要害,牡丹破。
老妪见状跪着扑过来,双手颤抖,抱住百花妖,急声的唤“百花!”
百花妖已气力全无,她看她,死死拽着老妪的衣角,将头靠在她肩头,黑色的血液大口从嘴角冒出,却还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她伸手去触碰那张脸,已完全不似从前,又似乎一点没变,指尖沾满她的眼泪,顺着胳臂,渗到心口。
百年前,百花也曾这样哀泣许久。
“别哭,不好看。”百花再一次感受到等待百年的温度,叹出最后一口气:“我……无憾了。”
地府内,除了哭声,其他一切都静的出奇。
阎王拿出三界五行册,铺展开来,念到:牡丹精魄百花,集天地之灵气而生,酿酒以奉上神。得好酒,性乖张,赐女官入内寝不从,与上神争,失仙骨,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