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过了,冰雪凋谢。活的念想没了,人便不成人。百花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做错什么,天地造物的时候给她一副好皮囊是错吗,修行千年有门酿酒的手艺是错吗?上苍为何对她这般残酷,现在,连莺时也不在了。执念无解,击穿她的心智。周身金光寂灭,黑暗席卷,精魄集聚,北方天空七星消失,天现异象。
是我,我才是那个妖!狂啸声刺穿所有人的天灵,她的眸子全然变成红色,指尖的红绸铺天盖地的生长,一步一顿,脚下凝结干涸血浆一般的印记。飞绸从李大人颈上扯下那颗油润的头,红衣白脸吸下第四十九个精魂。
百花终成妖,世间怨气最重的妖!
她仰天长啸,咬破手指,在额间一点,那牡丹仿佛真的活了过来,一瓣瓣的绽开,每一瓣掉在地上,都化成青莽,他们吐着信子,见人就咬,小鬼们跟在其后,吸食魂魄。
“休要再造杀孽!”一片混乱中,黑白无常寻妖气追击而来,乾坤棍当空批下,神鞭与几十大蟒纠缠。雾色开出一条光路,百花周身聚集着七七四十九个冤魂的戾气,一众小鬼随听调遣。必安盘算这必是一场苦战,他和无救加在一起,降妖不难,可百花还有肉身,阴差杀不得活人,想生擒百花现下情势可不乐观。
天地混沌,月不见色,人间变成修罗场。百花眼中只剩下杀人和战斗,不知疲倦,不可停歇。黑白无常祭出仙鹤朱雀,万小鬼嘶鸣,红绸节节碎裂。
三人斗的天昏地暗,无人注意仓皇逃窜的凡人中有个反向而来的身影,夹杂一点寒光闪过。对峙之下,百花忽地感到有粘稠温热的液体散开,背后尖锐的疼痛,一阵冰凉。
“不能走!”背后是满手鲜血的莫林钟。他发狂似的一遍遍念着,“百花是我的,百花蜜酿是我的!”
低头,褐红的血液渗出,一把刻着梵文佛经的匕首已刺透百花心脏。
记得赠刀给他的时候,百花还曾取笑这个胆气略小的朋友,“喏,别老怕这个怕那个,送你一把匕首,爹说壮胆管用的很……”
仿佛昨日三人还在月下饮酒,今日,这便是结局?
百花肉身亡,阎王玉天龙看准时机,从身后绕出,伸手击百汇,百花三魂震碎,翻手欲再拿七魄,被范无救拦住,“过分!”
“二仪在户,循环赫奕,处暗愈光,交曲使直,纲纪吾身,晨昏怛愓,回度灵田,精华罗毕,顷刻敷威,群魔自息,皎皎无穷,用之不竭。”云霞之上,谢必安持棍于天地间书写,咒声笼罩万物,万象归于清明。
小鬼散尽。百花的意识不再清晰,胸口的血已干涸,瞳中的光点散开,世界一片模糊。无救必安互通眼色,适时收手,百花逃入忘川。
新的因果开始轮转。
忘川河上,多了一座阴森的小楼,楼内人在等着有一日,那人从屋外走过。
她不知道的是,黄泉路的另一端,也坐着一个人,在等着,有朝一日,她从桥头走过。
人间事恍如一场大梦。路尽头的人曾问谢必安凡间的桥都是跨河而建两边连着陆地,忘川这座桥的一端却深入河中,既不能渡人,存在又有何意义?
谢必安拨开一片彼岸花,幽幽答,桥的彼端是无尽执念,是凡尘最难渡过的劫,心不明的人,看不穿罢了。
莺时不同意,她说,人有念想,才敌得过岁月漫长。
玉天龙小人得志,从三界五行册划掉莺时生辰,收了记忆,给她一口锅。
后来,莺时用百年时间坐在锅前熬汤,底料是凡人的眼泪,路过时只要喝上一碗,便什么都忘了。牛头马面模糊的听她讲过自己姓氏,却又听不真切。莫,还是孟,还是其他什么,于是在地府中阴差不怎认真的尊敬中称呼她孟婆。
地府中,我的意识重掌身躯,百花的精魄在孟婆怀中散去,她的一生谢了幕。那个她等了百年的人,在这悠悠黄泉的另一端,也等了她百年。
孟婆站起来,泪眼几乎埋没一双杏眼,颊上梨涡变成两个深深的凹陷,下颌小巧的黑痣也在一众斑纹中显的平平无奇再无灵动之感。发髻上的海棠与她面容的沧桑格格不入,她再也不是那个草长莺飞一般的明媚小姐。
被划去八字的魂魄便在三界五行中均无归属,她无处可去,最终都只会回到那个锅子前。只是现在,陪着她的,除了那口锅,还有一株牡丹,一株娇艳的能滴出血的大红牡丹。
百花眼角的泪凝成一颗晶莹的珠子,落在我手里,酿酒的手艺也一并给了我。眼泪中一闪而过的思绪被我捕捉,在那快如落花的一瞬,她说,如果我们能作朋友也不赖。
小楼随着百花的离开褪去妖气,现在只是开在忘川河中的一个平凡酒家。闯了大祸的我成为了它的新主人,日日在里面酿酒,范无救和谢必安常来坐坐。他们说来日如有机缘集齐七颗眼泪,使得七星归位,或许我还有机会彻底摆脱楼里的怨气,否则,随着日月斗转星移,房倒楼塌之日便是我油尽灯枯之时。
百花的离去总让我心绪难安,百花蜜酿成了日常相伴的良药,范无救是个很好的酒搭子。偶尔的时候,我似乎也能够进入百花的梦境,许多的兽人为她酿酒,欢笑高歌。我在一棵树下抚琴,树上零落飘下雪白的花瓣。她在云端起舞,忽而转头,两行血泪直流,跪问苍天,自己到底何错之有。
凄惨之状将我吓醒。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大概就是百花苦思不得的答案。生的貌美身怀绝技不是罪,身处下位无力抗争才是。
环顾四周,不知是何年月。在人间总叹时光易逝,现在地府没有了时间的说道,反而让我莫名哀愁,那是永恒带给人的虚无,是更绵软无声的囚禁。我磕磕绊绊的站起来,醉意还浓,想到梦中的百花和兽人,眼中竟含起了泪,三万兽人的命,百花终究没有机会改写。
范无救许是赴人间捉妖去了,留曜石黑袍在我身上盖着。百花蜜酿味美,容易饮的过头,我一步步拖着沉重的身子挪动,一个不设防,摔了出去,锦囊中百花的眼泪滚出,撞在坚实的地面,碎的四分五裂。
我扶扶额,不知是该为这里摔不死人而高兴,还是为第一颗眼泪这么快就碎裂而难过。
收起眼泪碎片,她们好像变的更轻盈了些。有一些竟迷迷蒙蒙飘入我的眼,一阵剧痛从我脑中袭来,眼中似有烈火燃烧,恍然间看到可怖一幕,有人……有人上前剜出了我的眼珠!吓得我惊声大叫,伸手去挡,所触及之处却空无一人。幻觉?可这感觉如此真实。
好一会疼痛才消失,想起这些天的诡异经历,不由让我感叹,这里果然是阴曹地府,人间唬人的东西大多是谣传,这里,每一样都是实打实的骇人。
闭眼抚琴,不知几多时,范无救已手中捏了小鬼回来,斜倚在楼下听。
谢必安讥笑他:“倒是少见你这般安静。”
“这曲子我听着耳熟,”范无救轻声哼唱曲调,好似在搜寻着某些残存的线索。
他的安稳仅限于在他哥哥面前,等面对我又是问东问西,很多问题着实让人不好回答,比如,这曲子叫什么名,那日在自然茶馆遇见他的又是谁?
“这个......什么茶馆,不知道。”我低着头慌忙掩饰,百花告诫过我,要让他知道偷名帖的事,挨个几鞭子是必然。
必安翘起眼角,桃花星雨翩然不入尘,凑上来,“自然茶馆?你们竟背着我藏了秘密。”
无救抱臂站远,没有,没有秘密。满脸的尴尬。
我扭过脸窃笑,黑无常,要是让你哥知道你被人一吻便方寸大乱以至丢了名帖,看你的脸往哪放。想到那日他窘迫的样子我愈发觉得可乐,忘乎所以差点从凳上跌下。
黑无常眼疾手快拉住我的袖口。绣仙鹤的黑衣袖口,冰冷的手指,为何……如此熟悉?我的眼睛又开始剧痛。那些被剜眼珠的场景重新浮现,为什么要剜去我的眼珠,因为......因为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天上那场杀戮!
梨树花神,弱小又无用的神。我生在天宫一角,几乎被众神遗忘,那些天庭盛宴觥筹交错的事皆与我无关,千年来陪伴我的,只有一把琴。直到那个叫百花的仙子从我面前路过,她那么美,一袭红衣胜过晚霞无数,安静的听我奏罢,开怀大笑。她说,我的琴声天下无双。那天,就好像一只欢快的鸟落入了我这个寂静的丛林,我开始不能容忍寂寞。百花说,这很好办,领着兽人便将我栽去了她的门前。
她从未怀疑我是不是另有图谋。我笑她,“几千年来从没见过你这样轻信旁人的,也太好骗了。这世上如果有第二好骗的,必然是另一个你”。
如果没有那场惨剧,我们一个弹琴一个起舞,会永远快活下去。可惜,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兽人们的血溅在我身上,梨树开出了血梅。
所有神都沉默,他们在一夕之间就忘却了还有这样一位神女和三万兽人。可我不甘心!该有人告诉天神她没有错。如果连我都忘记,结局将是永远的沉默。
劈古琴,毁修行,我斩断自己的根,从树上走下,一年一步,一步一年。可谁知就是这么不巧,当我即将击鼓鸣冤的一刻,玉天龙现身,他说,剜去我的眼睛,以后就不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一记重拳足以将我打落仙坛。哀婉的琴声萦绕三界,枝头的梨花粉碎,落成人间大雾,那日,百花和莺时正站在我纷飞的眼泪间。
没有哪个神仙跌落仙坛逃得过魂飞魄散,除了我侥幸成为例外,有双冰冷有力的手从混沌间伸出,将我推入轮回。含青出世,天生眼盲。前尘往事,随梨树仙子的死统统幻灭,三界五行册,关乎我的记载空空如也。
那双手,不正是我此刻触及!白皙修长,从他黑色的长袍中伸出。
范无救看着我又叫又哭,以为我着了魔,伸手结了一个驱魔印弹的我脑门生疼,睁开眼,眼中百花的泪再度变得血红。
我缓缓睁开眼:“范无救,谢谢。”
必安口中的百花蜜酿喷出,“你要不详细讲讲,这个,那个……。”
不得不说,这一副明眸皓齿跟错了主人,谢必安唠叨起来与我生前遇过的年长妇女有的一拼,刚来到这我因为这张脸过分好看而时常迎他进来喝酒,可现在看到他,想到那一肚子的话,甚至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躲起来。
“我多想替百花完成未完之事”,讲罢冗长的前因后果,我吐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感叹。兽人说,我们一同饮过酒,便是朋友。
这兄弟二人听我说梨树,露出令人看不懂的神情,必安一副慈祥的目光环视,“原来当年之事是这样”,范无救也笑,好像旧相识重逢一般打量我,“嗯,还真被我说着了。”
我一脑袋莫名其妙,问二人打什么哑谜。无救摆手,“你不用知晓也罢,想那时我还真有番先见之明,”他从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件漂亮家伙,“喏,我抢来的,能护体让阴间之物出入天界,为百花沉冤的事或许还有机会。”他又在关键的时刻出手,不问缘由。
谢必安的眉毛挑的老高,藏着笑,有秘密不肯说的模样。我也不便再问,拿起那件薄纱一般的羽衣端详,温暖宜人,的确好。
“可是无功不受禄”,虽然我一时也未想好到底靠什么攀上那棵扶桑树以登天门,学百花吃人或是其他什么法子,但是凭空接受范无救这么大一件宝贝可不能,“再说,若是让天界的神仙知道你私下帮我,是要引来祸端的。”
“呵”无救淡然一笑,“我烦透了在这里服永生之役,帮你犯点大忌讳,让他们劈下一道雷打我个灰飞烟灭,想想都痛快……”话未说完,谢必安赶忙捂住他的嘴,警惕的念了两句赎罪的咒法,他这位哥哥可听不得这样的言论,不允许这宝贝弟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挡开哥哥的手,“前世的兽人们死状何等凄惨,百花之事也该有个说法,我帮你是因为还信这世间正义,”黑袍挥开,倏然站起,“宝贝收好,你不必走百花那般曲折的路,你与她不同,你现在有我。不过就是……”
“怎么?”我讲怀中羽衣收紧,给了人的可不能轻易拿回去。
“那你要等的人怎么办?”他竟还替我想着这件“大事”。
当然是回来接着等。“我相信此番必能成功,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我有了你们。”
谢必安听我们一番言语,点头附和,他说希望下次,是去三万喜丧之家接百岁兽人回来。
黑白无常,含青什么也没有,我若回得来,店里的酒往后随便喝,我若回不来,化作一场杏花雨你们可愿一看。
事关重大不可一拖再拖,我们决定立刻执行。二差避开玉天龙,趁昼夜交接万物静息之时合力为我打开一条通天之道。我羽衣着身,缓缓上升,一离黄泉,阳火的炙热已让我五脏六腑都开始扭曲疼痛,比当年自断根脉时更甚,离天宫越近,天越炙热,我几度不能睁眼,有种被扔下油锅的错觉。
羽衣将要融尽之时,终于看得登门的扶桑树,我伸手去够,却被身侧飞出的利刃挡了回来。那柄剑我记得,它曾刺穿百花妖身。
这个不成熟的计划果然还是被玉天龙知晓,我觉得范无救那个大嗓门有一半的错。想和这柄长剑斗,我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那剑再次飞来,将羽衣划开不小的口子。
离扶桑树只差一步。我的身子失重下落。
“小心”,这瞬间,一件崭新的羽衣拖住了我,燃着烈焰的鞭子缠住指向我的剑锋。范无救邪魅一笑,“我抢好东西从来都是两件一起。”他跃身玉天龙面前,食指关节略过鼻尖,“就说你笨,毒害证人,应该下哑药让她不能言语,剜掉眼睛有什么用。”
我趁机靠新羽衣托举艰难攀上扶桑树,胳膊挽住一根青色的细嫩藤蔓,回头露出鄙夷神色,“这种方法就不必教给心术不正之人了。”
上天,陈情。既说眼见为实,我便掏出眼珠把其中目睹给漫天神佛看。剜眼这种事,也算一回生二回熟,眼中百花的泪还晶莹。
当年那些比哑巴还安静的天神终于打破沉默,展开三界五行册,一笔勾勒。二十年的旧案,对于那些神来说,不过是一宗闲谈,对于我和百花,是一条付出了血泪的漫漫长路。
选择重回黑暗,若是被我等的人知道,且得训斥我一番。他费劲了心力为我医好双眼,我却如此不知珍惜。
摸索着回到从前的梨花树下,它已完全枯死。好似昨日我还遥遥看着百花,今日,这里却是满目疮痍遍地苍凉。多么讽刺,他们把清白还给了我的朋友,可是还有何用处呢,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饮酒高歌。一颗泪从我眼眶落出,七星天象,开始转动。
天地之间巨大的漩涡将我推进虚空,黑暗像忠诚的伙伴,难以离弃。忽然,熟悉的双手从黑袍中伸出拖住我,好像拖住了一张被雨打湿的锦帕。紧接着一阵光芒让我无所适从,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我空空的眼眶,黑白明暗轮回交替,如白昼和暗夜无休止的替换。
“琉璃精魄能行吗?”我模糊的视线中一团黑对着一团白发问。
“行不行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是我说,这孩子总是喜欢对自己作如此残忍的事,……”洪水开闸一般的唠叨,是谢必安没错了。
“你们装了什么在我眼睛里?”新东西还挺沉,加剧了我的头痛。
范无救靠近自我眼前晃晃,“是什么你别管,有用就好,不枉费我翻山越岭的为你寻这么一遭。”
我准确的伸手将他推开,别晃了,凑活,能用。换上新眼,地府的好处凸显,一双假眼受不住金乌万丈光芒,在地府刚好,昏暗的深得我心。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略带讥诮道:“这次我又没死成,算你欠我的。”
我大笑,怎么破坏了那么金贵的宝物不心疼,没死要怨起我来了?
他和必安眼神对上,也笑起来,“宝贝就当抵了我们的酒钱便是,那个玉天龙终因百花之事被打去畜生道,这个地府啊,总算是安生了,你大小也是功臣。”
看他如此高兴,我问,那是你们二人升官了?
他们俩摆手,倒不是,来了一位貌比百花的女执掌。
再推开鎏金大门,已有一女子翩然坐上宝座,果然一副好容颜,只是一张樱桃唇怪异,没有丝毫血色,苍白的难以分辨。
她开口:“渭水崔氏,往后依职唤我元君便是。”
谢必安笑眼颔首,范无救仍是一副看不见听不着的郎当样,我努力的眨巴新眼睛尝试着看的再清晰些。
点过黑白无常和八十一众牛头马面,元君终于想起来问我是什么人。
“凌含青,被困在这里的人。”
“被情所困?没出息。”
头次照面,她似乎对我不甚友善,不过无妨,我倒也惯了,缓缓回答:“心甘情愿。”
元君摇头,向后将身子贴靠在神牛宝座上,一只手抵在额角,“有朝一日你会知道,情是至苦的炼狱。”
炼狱也罢,蜜糖也好,若是他给的,我都愿意。
照过面,必安扯无救衣袖,到时间了,走吧。
阳间的街巷中,生者看不到的地方,两个阴差领着一众阴魂前往黄泉,街上吹起的风皆是他们经过的地方。
黄泉路长,忘川水凉。你若是也想等人,可以来百花楼坐坐,我酿了好酒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