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儿,对不起。”这么多日,于敢终于开口说了句话。棚子内的篝火烧的噼啪作响,他不敢抬头,手中拨弄着木柴。
“没有于家剑,怎么回去见阿爷?”时容很了解这柄剑的价值,她信于敢没有变,骨子里还是从前相识的肝胆少年。她将于敢的脸抬起来,看着受尽磨难的眼睛,狠狠弹在脑门,“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时容手指的温度仿佛敲醒了于敢尘封的心,所有灰烬和泥沙岿然崩塌。他之所以忍辱负重的活着,因为还有放不下。他想时容,也想阿爷。阿爷怨他、恼他,却总记得给他的糖油果子要多加蜂蜜。
“咱们回家。”回家,于敢在梦中向往过多少遍,在清醒时咽下过多少遍的两个字,此刻终于能清晰的从口中讲出。时容的眼泪夺眶而出,混小子,多少人在等你,知道吗。
前路漫漫,有人已经快了一步。
一万两黄金,足够买喀什噶可汗的行踪。潘坨子是个只认金子不认人的主。若是以前,一个一等一的剑客,一个百发百中的弓箭手,未必没有胜算,但现在,于敢没了剑,测凌身受重伤,难有保全之法。
三人被一路追赶,终于还是正面迎上了有备而来的吐域杀手,此处按距离算,还有三日才可过西关。
于敢手握一根粗细均匀的树枝,于家剑法,不在乎剑本身,心中有剑,即是最好的剑客。
厮杀在所难免。吐域人没有想到,有人可以化无形为有形,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身处极端存活下来后,剑术反而愈加令人捉摸不透。他们一批一批的涌上来,一个一个的倒下。这个情形,如果只有于敢一人,他大可一条血路杀出去,但是现在还有一个未曾习武的时容和大病不起的测凌。
吐域人看准机会,侧身闪过,将马刀架在时容的脖子上。
于敢停手,风雪又起,两方都在静静分辨,分辨一个将对方一击致命的机会。手中的树枝已有些力不从心,他极力的掩藏着自己的疲惫,将杀人的气势做到最足。
时间悄然流逝,僵持多一刻三人就更危险一分。
短剑悄悄从时容袖口滑出,微微一顿,向后猛然扎去。吐域人大怒,马刀直向时容劈来,寒光耀眼,带风将落,她大喊:“于敢,带测凌回家!”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嗖嗖”三下穿耳的风声从于敢背后发出,几个吐域人刀还未落,人先应声倒地,喉头插着来自草原的箭。
众人回头,看到用弓勉强撑起身子的测凌,他揉揉太阳穴,“还好,醒的不算太迟”。两个奇才,一人持剑,一人持弓。于家剑法,以一敌百。草原神箭,出即必中。双剑合璧,天下无双,直取上将首级,吐域人夹道西逃。
时容从头到脚细细的检查测凌每一处伤口,手指一遍遍确认他的鼻息,他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测凌一边咳一边勉强露出一个笑,“可敦,我不打紧。”
梧桐苑的梧桐到底是老了,今年落叶特别快,未到深秋,便只剩光秃秃的枝干随风摇曳。于敢想,人间万事万物真是转瞬即衰,他老了,连梧桐也老了,只有容儿,永远留在鲜活的年纪。
“或许,她会在黄泉路上等等我吧,”于敢弯腰将落在院外的梧桐叶一片片收集好,放回院内,“当年雪域高原何等凶险,为了我,她都愿意闯一闯。”
又是一番细致的打扫,于敢满意的锁上院门。月亮已挂上天,就如他们在吐域重逢时一般明亮,于敢想起那个时候,他滞留吐域假装乞丐,靠着偷食牦牛奶过活,死不能死,生又不知希望在何处,是容儿不远万里寻他回家。
“我错了,容儿,西关那日是我一时冲动,不然今日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那日与吐域人殊死一博,是于敢和测凌平生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测凌醒来唤的一句可敦,让于敢本就了无生机的心狂风卷地,寸草不留。
可敦,是夫人的意思?草原可汗的夫人!于敢被这一声怔住,不可思议的看测凌,他流落在外阿爷生死未卜的半年,测凌居然回到草原称了王?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派兵帮阿爷?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生死效忠于家军视阿爷为亲生吗!目光转到时容,才不过短短半年,她便已成婚,嫁给了草原上的可汗,成为了尊贵的王妃……阿爷说的没错,他们这些无勋无爵的人家想要靠着在战场用命博一个出路只是痴人说梦,他和三万于家军的鲜血,终究比不过草原可汗这样一个显赫的身份。
刚刚战胜强敌的喜悦顿时消散,他心中一酸,将手中的树枝折断,“既然你成了亲,又何必来找我!”
测凌终于明白为什么广将军整日担忧于敢长不大,他咳着怒斥:“不远千里救你,你却同她计较这些?”
“你……”一鞭重重扬在马身,于敢不再多言,甩开二人在广袤隔壁中奔驰,似要把心中的委屈和不忿统统发泄在身边呼啸的风中。
西关口,又见杨柳色。三人各怀心事,无人言语。测凌时常高烧,时容寸步不离的守着,行囊中的嫁衣使于敢抓狂。
又是这家不起眼的店,潘坨子的店门大开着,一路艰险皆是拜这小人所赐,于敢气势汹汹要拿他人头。不过他来晚了,那颗头已经放在桌上,脸上凌乱的伤疤显然是曾参与一场激烈的搏杀,死后才被砍下头颅扔在桌上。没有人知道是谁割下了这颗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头颅,不过这个惨烈的死状让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咳咳,看来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测凌冷冷的说,招手让人将人头和屋内的血迹清理干净。
时容伸手贴在测凌额前,“听咳声就知又热的凶了,去躺着。”
于敢听到,感到极刺耳,她嗔怪他的语气,仿佛一对新婚燕尔,“你们在作什么!”
测凌手下几个小斯见于敢无来由的火气,抱不平:“我们可汗和可敦亲近,关他什么事。”
于敢怒火愈烈,“我真不该用于家剑救你!”
时容听闻此言,并步上前,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于敢脸上,“这一下,为测凌不值!”
两人相识近十载,从未红过脸,如今,时容竟为了别人给自己耳光,于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容儿,你知道吗,我所作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于敢,背不动的责任就推给女子,阿爷便是这样教你的吗!”时容大概也没想到于敢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初自己如何劝,他都不愿听,如今却说为了自己,原来于敢最大的弊病不是鲁莽,是自以为是。
于敢看测凌的眼神愈加怨恨,容儿你知道吗,自我看到那件凤凰嫁衣的第一眼,就认定你会为我穿上它,十年前我遍买各色料子做了配它的礼服,就等凯旋之日去迎你,不过短短半年,你怎么能穿着它嫁予他人,这个人还偏偏是测凌!测凌,为什么我珍惜的,你都要夺走!
“容儿,西关自是分别处,告诉我,你是随我向东,还是随他向北?”
“于敢,休要再无理取闹,我早就答应过,到了安全的地方会送你们一同回家。”测凌捂住胸口,说话的间隙头上已冒出冷汗。
“你闭嘴!我要她告诉我,她怎么选!”于敢此刻,已近乎癫狂,他要时容当着测凌的面告诉他,从始至终,他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眼神交汇,时容迟疑了。于敢平安无恙,她心愿已了。
万千声音都归于幽静,于敢看懂了时容的眼神,沉默便是答案。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等你想好,来找我。”
西关的夕阳照在马蹄扬起的尘嚣上。
一身疲惫,于敢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梦中归来千百遍,到眼前,脚步却迟迟不敢踏入,他怕面对阿爷心碎的眼睛,更怕于家祠堂中一夜之间多出的十几个牌位,最年轻的子侄甚至还小他两年。
从天明站到天黑,露水打湿头发,他终于攒够了敲门的勇气。扣门多遍,屋内无人应答。说起来,在门外站了一整日,也未曾有一个人出来过,难不成阿爷没回家来?
他比了比门闩的位置,退后两步卯足力气踢上去,不想竟落了空,一头栽进门里。院门压根没闩。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鼻而来,循着味道看去,前堂正中,他的行装还未来得及埋,阿爷几近腐烂的躯壳躺在辞官的辞表前,表上最后一句写着“敢儿不归,老臣九泉难安”。
于敢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阿爷走了,这次,真的不要他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无助的嘶吼,眼眶瞪得快要崩裂,手抓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葬送毁灭。
“敢儿,你什么时候能承担起于家的重担?”阿爷的话回响在耳边,于敢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把一切都夺走!现在敢儿回来了,阿爷,您睁开眼,随您怎么打怎么罚都行,只要您睁开眼,敢儿错了,真的错了!
无人回应,从此再也无人回应他。目之所及还是生活多年的小院,可一切都不同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赵彻寝殿的门口清早便有人等候,火急火燎的告诉他,有人为于广将军收尸。赵彻的眼睁大一些,转动手上的扳指,竟有人敢收尸?“可知道是什么人?”
来报的人结结巴巴像是活见了鬼,“是……是,看见的人说,是于家右副将于敢。”
赵彻眯起眼,想必不多时这位小将军便要入宫。
于敢穿着阿爷从吐域战场带回的那身戎装,银甲红缨,腰上挂着泣血的猛虎剑套,套内无剑。大殿之上,他问君王阿爷为何而死。
高台上,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赵彻,上演了好一出君臣相惜的大戏。演罢,淡淡的说:“老将军,是自尽。当时本王也预估战场形势艰难,下旨收兵,众人皆知,可你阿爷偏偏抗旨出征,损失惨重……无论我如何劝解,他都觉愧对三万将士,便……哎!”
于敢瞳孔闪烁,他从未听闻有这样一封诏书,若是有,阿爷怎会不从。
赵彻故作惊讶的问:“怎么,小将军不知道,莫非本王的旨意中途出了变故?”他摆摆手,叫传召人上来,一副受到欺骗龙颜震怒的架势。
传召人有模有样的讲述了半个故事。陛下拟旨“撤兵”,八百里加急送诏书出城,谁知半道上遇见了于将军的爱徒测凌,“臣以为测凌质子是嫌臣的马慢,要替臣跑这一趟,谁承想诏书不翼而飞,于家军还是上了战场,臣该死。”
于敢上前揪住传召人的衣领,“什么!你再说一遍,不会的,阿爷对他那么好!”
“小将军,中原和吐域鹬蚌相争,是谁最后能笑得渔翁之利,你不会猜不到吧,这测凌现在的身份可不是咱们小小益国的质子,而是摇身一变成了草原可汗!”赵彻的话接的恰到好处,足以再次深深刺激怒火中烧的于敢。
大殿一片寂静,于敢的手僵在半空。
测凌,你把时容还给我!把阿爷还给我!有朝一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