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隔壁飞沙,天寒地冻。测凌递过一杯马奶酒,将身上狐皮大氅脱下,裹住时容。时容抬头想要说点什么,测凌却没有给她机会,仍是闭着眼,两手抱在胸前,像是在思索又像是睡着,偏不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马车出了西关,在一家小酒肆停了下来,店家是个大胡子,背驼,眼角下有颗痦子。一行人坐下,马被牵去吃草,老板上了几碗热茶。测凌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打开,是二百两黄金。老板脸上堆着笑,好像见惯这样的场面,拿起一定金子咬了一下,货真价实。
一百两是食宿费用,另一百两可以问一件事,是老板潘驼子的规矩。时容一言不发,精神倍加集中,这大胡子虽然驼背,脚步却很轻,想来功夫是极好的。桌上的茶水饭菜看似粗陋,然而出了西关还能将芦蒿摆上桌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家。这驼子大有来头。
“您尽管问。”驼子将装金子的箱子盖好,抱在自己怀里,像抱着婴孩一样小心翼翼。
“三个月前中原与吐域大战,益国右副将于敢现在何方?”测凌眼梢过驼子,说话沉稳中透着凌厉。时容虽是旁观,也感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威严,她手停住,静气看着,直到测凌夹了菜递向她,筷子碰到碗边,才晃过神来。
驼子咽下几口茶,吐域之中雪原最是危险,背风方向雪山脚下的牦牛海子,那是唯一能活人的地方。他的答案从未出过错,这是安身立命的本钱。答完他将目光转向时容,好像是从她身上读着什么,那种狡黠的目光让人浑身不适。
测凌点点头,很好,至少于敢还活着。
这家酒肆的房间不多,出关的人倒是不少,测凌和时容挤在一间房中歇息。自是难有睡意,时容问躺在地上的测凌:“我以为你和于敢素来不睦,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寻他?”
测凌皱皱眉,他本就是于家军,好歹要称于敢一声少将军,再说,这么多年,至少于敢是真把他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比那些整日里阴阳怪气背后说三道四的世家子强多了,他的年少时光,也是于敢撑起了半边天。找他,不只是为了师父。当然这些话他说不出,多少矫柔了点。
他伸展身躯,慵懒的应道:“因为想看看让我可敦钟情的男子,是不是胜我一筹。”
可敦在草原上是妻子的意思,时容到此时也不大习惯这个身份,或者说她不喜欢,这是父亲摆弄她人生的证据,是另一个牢笼的戏称。
测凌似是看出时容不悦,从地上起身,“说笑的,找到于敢我亲自送你们回去,歇着吧,我在门外守着。”
时容仍旧睡不着,测凌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他像有千双眼,看得到这偏僻的西关有个知晓天下事的潘驼子,也知道自己被囚禁梧桐苑。还有他身边的侍从,如此眼熟。
行路多日,终于到到达牦牛海子。这是雪域高原对湖泊的称呼,那些碧蓝的湖泊就像是大海的孩子。
牦牛海子,坐落在雪山脚下,是吐域人以前饲养牦牛的一片草场,说是草场,却比中原的草场大百倍,其中坐落着许多牧牛人的毡房,住满了能征善战的吐域人。
测凌将手下打扮成本地人的样子,又从小贩那买来几头牦牛,假扮成牧牛的游牧人,时容小心翼翼的将脱下的嫁衣叠好,放在胸口感受着母亲留下的余温。
高原天气尤其的晴朗,湛蓝的天上云低垂着,不断变换,仿佛触手可及,草场的草色还很浅,但已看得出新绿。眼前辽阔景色是时容从未见过的,世人都以为公主锦衣玉食,只有时容知道,王宫只是一个黄金的囚笼,在里面度过一生,还不如这里的牛羊。
测凌在地上画着海子周围的地形和房屋,时容也在一旁静静的看,偶然会在画作上填几笔,短短几日,两人好像生出了诸多默契,时容提笔,测凌就心领神会。若潘坨子的消息没有错,于敢应该早就被他们寻到,可几路人马苦苦搜寻多日,这苍茫的天地间竟无半点于敢的影踪。
夕阳沉落的间隙,测凌拿出腰间的一个黑色小管奏起,这乐器不如中原的丝竹管弦那样婉转多情,却意外的清澈。乐声响起,高原上的雄鹰都会低飞盘旋,在测凌的周身来回打转,沉醉其中。
时容坐在一旁看着他,在那么短的时间成为可汗,本以为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霸主,或者像她父亲一般的老狐狸,可偏偏都不是。他眼中的温柔和慈悲,与天地山河自成一体的气度,还有他在群鹰中的浅吟一曲时的不羁洒脱,都与时容的预设相去甚远。或许,和他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还不差?时容看着他被被风扬起的发丝不由的想。
曲罢,测凌远眺山川,衣袍飞扬,仿佛山间清澈的风。
测凌手里的小东西叫做鹰笛,草原上的勇士能训鹰的不多,测凌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鹰不轻易屈从,但一旦认定主人,会无比忠心,父亲走的时候,他的鹰在九万里高空陡然收住翅膀垂直跌落。测凌收了这只鹰的骨头,做成一只鹰笛,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草原血脉。
鹰笛上刻有每个家族的图腾,测凌的笛上刻两个,一个属于喀什噶家族,另一个属于于家军。他所有的物件都是这样,于广将军的教导已浑然深入骨血,连侍从的衣着都是,外着草原行制,内里衬上绣于家图腾。
时容手抚笛上两图腾,突然明白为何测凌身边的小斯如此眼熟。“你供我半年饭食,为何从不报姓名?”有时她也很好奇,一个人到底有多少精力和智慧,能在多方势力中运筹帷幄,也能精确的计算到于敢上了战场梧桐苑会没饭吃。
“不愧是公主,送饭人内里穿着谁家衣裳都注意得到。”测凌以为自假诏书后,无论时容再做出任何举动自己都不会惊讶,没成想,再相遇这位公主还是能带给自己新的惊喜。
“怪不得我问小斯少爷近况可好,他回答的那样轻松。”时容描绘起当日那小斯送饭时与自己的对话,将其中细微破绽一一道来。
测凌稍稍侧过头,“只要你有饭吃,以谁的名义送又何妨”,余光落在这位有名无实的夫人身上,马场搅局的少女此时就坐在他身旁,一切都好象是长生天的旨意一般顺理成章。
就在两人沉浸在难得的安宁之时,一个手下匆匆来报,“不好了!”他们在海子岸边发现了于敢的剑。
时容想起宫人口中老将军回朝时的模样,拿着于敢的剑鞘,内里空空。于家世代习武,剑于于家人,只有死亡才会离手。
“或许他在山里,阿爷说他走小路去寻找设伏的部下,一定是在山里!”找到剑就意味着于敢身亡的消息已有八分是真,时容的眼眶通红,甚至崩出几道血丝,一时间,心中的悲哀和不舍一起涌了出来,不知如何面对最后一个至亲也离她而去。她反复比照手中短剑,想发现两者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同,可是,竟是两相无异,测凌手下寻到的,确是于敢的剑。
没想到多日追寻,还是一场空。
“我不信!”时容骑上马,迎头向山里冲去。于敢,和我回家,咱们回家吃糖油果子。
测凌见状赶忙跟上,两匹马追逐着来到山脚,马蹄自行停下,似乎连它也在提醒时容该面对现实。时容又何尝不知,她伏在马背痛哭,测凌在一旁,心中酸涩。
“走吧,就去山里找找,行军打仗丢了剑也是常有的事。”测凌开口,除开安慰时容的成分,他也不愿放弃哪怕一星半点的希望。
时容听到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头,乖乖跟着向前。她现在明白为什么于广将军那样器重测凌,在所有人都慌乱的时候,他会努力寻求解决办法。
吐域的山,都是雪山,越往上行,越是寒冷异常,眼下一片白光更是刺的人睁不开眼。测凌将时容抱上自己的马,扯下衣服一角将她的眼睛蒙起来,“看久了会得雪盲症,从现在开始,只管交给我。”
过度的明亮和突然的黑暗都会让人心慌,时容伸手摸索,试探的去牵缰绳,指尖触及,忽而被一双大手包裹,轻缓抚过,放进温暖的衣襟,一颗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坚实的肌肉隔着深衣轻微起伏,她没来由的面红心跳,想要将手抽回,却被那双大手按回,“听话。”
不知走了多久,见到了牛羊的骸骨,见到了野狼的粪便,就是没看到人的踪迹,测凌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马蹄声也愈发沉重。
于敢,你真的一走了之了吗?时容脑海中浮现起于敢的剑鞘,猛虎的眼睛留着鲜血。
山上的风越来越大,云层压的很低,低到几乎快压在人身上,鸟鸣声骤然消失,这样的景象不是好的预兆,测凌凭借着多年在草原上生活的经验,嗅到身边危险的气息,“公主,今日恐怕要先回去了。”
“轰,咔咔咔”二人刚调转马头,只听山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山下的牦牛都狂奔了起来。晴朗的天气顿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大声的呼喊,一边喊一遍用力挥动臂膀。
有雪崩!虽然那人的声音被风声盖住了大半,但测凌仍猜出其中意思,快点逃命!
等两人再回头,山上的雪已变成了洪水猛兽,劈头盖脸的往下砸,所经之处所有树木和牲畜都成为一片废墟,被掩盖的结结实实。测凌紧紧将时容护在自己身下,黑马在一片白色的风暴中奔驰穿行,就像是白夜中出现一道黑色闪电,没有声响,只有飞也似的身影。
两人一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测凌已经感受到冰雪刺向脊柱的疼痛,黑马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消失,继续下去,恐怕要一同葬身雪海。来不及多想,他用身上的大氅将时容和马捆在一起,看准时机,跳了下去。
“测凌!”时容回头,只看到模糊的脸。草原上的鹰若是认定,可以随时为她跌落。时容想要一同跳,却解不开脚上束缚,很快,大雪淹没所有视线。
黑马带着她在最后一刻跑赢灾难。大雪滚进海子里,阻碍了前进的脚步,黑马纵身一跃,跪倒在地。
大约过了半日,风停,雪过天霁,高原的阳光照在脸上,热辣辣的疼,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仿佛要吸干他们的魂魄来填补自己的窟窿。时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腿疼的厉害,脑海中只有测凌最后模糊的容颜,她猛然从混沌中清醒,眼前只有雪,她的心好像被尖刀剜开一般。
远远的,一个人影跛着脚艰难的向她走来。“测凌!是你吗?”她呼喊着,不停揉搓双眼想看的真切一点。
待人影走近,她才看清,那不是测凌,而是他们苦苦寻找多日的人,于敢!
少年将军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跛着脚,脸色黝黑,颧骨黑中透着红,多了许多斑纹,头发散乱,发丝纠缠在一起,没有梳洗过的痕迹,衣衫已经不能称之为衣衫,穿了很多件,每一件都是破烂不堪。如果不是时容太过熟悉那张脸,定不敢和他相认。
于敢走到近前,眼神像个死人一样空洞,没有嘘寒问暖,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用脏兮兮的手将时容扶到背上,一步一跛的回到一个简陋的牦牛棚。
再相见,时容自是有千百个问题,可无论她如何急切,于敢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的为她包扎。当年风光一时的少年郎,如今说是个寄宿牛棚的乞丐也不为过。
时容看着眼前出现的恰逢其时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揪住于敢的衣领,大声质问:“于敢!你早就知道我们来找你了对吗!你不敢面对,还丢剑假死,对吗!”
依旧是沉寂。时容猜的不错,他们到这的第一天,于敢便看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何颜面再见他们,也不想让时容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更不想回忆起那场战争,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要不是今日雪崩,看到测凌的黑马带着容儿生死一线,他不会出现。他只想让所有人把他当个死人。
时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狠狠推开他,拖着受伤的腿夺门而出。她跪在雪地中摸索,于敢默默跟在身后,天寒地冻,她的手早就生了冻疮,现在冻疮又被泥土和沙石磨破,脓血残留在她翻找过的泥土。翻开厚厚的积雪,她试图用双手在雪下探寻生命的迹象。
兴许是老天垂怜,一只黑色的鹰笛出现在他们眼前。鹰笛在,测凌就在。看着眼前已经冻得浑身青紫的测凌,时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大声呼唤,如果不是她一时冲动,测凌不会上山,也不会躺在这里。
于敢上前,将自己身上的破布取下把测凌和冰冷的雪地隔开,拿起地上的雪在测凌胸口用力擦拭。这是这个黑脸小子曾说过的法子,据说草原上被困风雪的人,能靠这样避免溺毙。自知道于家军战败,于敢时常想起测凌在出征前问自己的话,两个小儿为争夺一点桑葚惹出事端,到后来却演变成了一场灾难,一时冲动成就卑梁之衅,小儿可想过自己承担不起。
三万人的性命,于敢无力承受。他更加用力的为测凌擦拭身子,若是再有一个人为他而死,这罪孽便下辈子也赎不清了。时容和于敢就地取材,拿断木做架,拖着测凌回到牛棚。
小小的牛棚里挤满了人,却连牛也沉默着。
火光盈盈,于敢悄悄看着时容,几月不见,憔悴了一些,但还是那样美好,也悄悄看了两眼测凌,他从前与自己在阿爷面前比拼时何等的矫健,现在躺在这里,气若游丝。
不能这样坐等着测凌咽气!最好的药铺开在几十里外的市集上,大夫听的懂中原话,骑马的话,一夜便可来回。于敢起身,拿起于家剑,这把剑,是多少学剑之人的梦想,足值一份药钱。
星光如屑,抖落在行人的肩上。半夜时于敢拿着于家剑换来的银子,敲开了药铺的大门。藏药中药蒙药,只要是对人好的,统统都拿几副,天微亮的时候,一人一马恰赶回牛棚。
一股脑的给测凌吃下许多,也不知是哪一味起了效,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有力气的咳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