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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三支射向不同方向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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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因为和中原的关系,也不因为你的父亲,抛开所有身上的枷锁,想回去吗?”马刀砍向脖子的时候测凌都没怕过,问这句时竟紧张到手心冒出汗来。

时容的手离开于家剑,“你也很痛恨父王随意塞人给你,一直想把我送走,对吗?”

当然不是,测凌摇头,你少年时拦住的绝不止是马而已。心中暗想:可凡事讲个情愿,你会为于敢孤身闯入吐域,身受重伤还挂念着要我护他周全,就连嫁给我恐怕也是为了寻找他的权宜之计,我是迟钝了些,但总不至于连这其中牵绊都看不清。

“不,容……容儿,我不想你心有所念却只能远远观望,那太痛了,我明白这种滋味。”他本不想提起的,就那样欺骗自己忘记还有于敢这个人,忘记时容嫁来草原是情非得已,可看到鹰落脚时容脸上那份期待和发自内心的欢喜,他便知道骗自己不过了。

时容听到话,看他,所有的神情都停下,揣摩起来,半晌无回音。

测凌见她不做声,更紧张了,没头没尾的念:“你的白马快产下小马驹,八月的羊肉也最鲜美,还有院子里我为你新搭了秋千……”

夏日里蚊虫多他会提前命人熏上艾草,马虱会咬肿马腿所以自己的马全都新换了蹄铁包了后腱,这些,时容统统都知道。

测凌左手搓右手,或许,过了八月再走?

空旷的屋内突然响起清泉般的笑容,时容捂着肚子前仰后合,“测凌,你可知道人紧张的时候言语会漏洞百出?心有所念的滋味你一个日日待在军营的人怎么知道,你在念着谁?”

“我……”

“你太小看本公主了,只准你们男子有兄弟义气?于敢自幼扶助我良多,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他、护他,亦如他待我那般。可我不会因为感恩便把自己当成礼品馈赠出去,人世间的感情也不是只有男女情爱。”时容字字铿锵,如果再选一次,一千一万次,她还是会这么做,更何况现在于家军只剩这一棵独苗,叫她如何不关心,但那不是测凌以为的心有所念。“我才不是那些悲戚婉转的小女儿,不会白白等着被命运安排,我若心系远方,你也拦不住。”

她将于家剑小心收好,挂在墙上。有朝一日,这剑会回到于家人手里,她想那时他们会隔山相望,祝福对方一世安康。“测凌,心悦于我却不敢开口,堂堂可汗如此小家子气。”

“你知道?那,你不回去了?”测凌说话的音都破了。

时容伏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从没说过要走,你若再问,明日我可真启程了。”

今日的黑白无常均已复命,又是白白等待的一天。

看得出公主累了,等待是个熬人的过程,未知结局的等待更是如此,可她眼中仍没有丝毫动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如果知道相处的日子如此短暂,在身边时会不会分外珍惜?

我指尖扫琴弦而过,音韵从铿锵渐入低婉,在百花楼的日子,是一场无边际的修行,于四公主是,与我也是。

公主拿着酒杯走来,“这曲子好荒凉”。我也斟上一杯,“正如世间事。”

范无救走进来,大伸一个懒腰,铲粪的差事终于结束。他衣裳半敞,微微露出胸口线条,右侧颈线下一颗小痣若隐若现,斜斜倚在窗边,拿着杯百花蜜酿未饮下去。必安进门,上前,将黑袍的衣襟拉好,用脚扫了扫凳子腿,示意他坐好。

世间之物,果然一物降一物,放浪形骸如范无救,却对谢必安言听计从。

百花楼的地板吱嘎作响,我环顾四周,这楼的凋亡速度,比生前的我还快许多。楼倒,人亡,我轻轻叹一口气,感慨时间竟是如此的不经用,也不知是否能在这里化为灰烬之前见到那个人。

黑无常放下杯,从怀里掏出个树精,敲敲地上的木板,叽叽咕咕了几句,只见树精连连点头,随即上窜下跳,各处施法,不多时屋里上下的板子竟焕然一新。无救又敲了敲,确认修缮的质量合格,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将树精收回怀中。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这楼居然可以修,范无救抛来得意的眼神,等我夸奖。

我问谢必安,元君若知道无救拿这些精怪据为己用,不会怪罪吗。

他倒是十分的了解这个弟弟,无奈的摇摇头,当然会怪罪,前几日私用人参精,现在又是树精,但是,不允许便作罢的话就不是范无救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知为何这样的人格外吸引我,大概是活着的时候逆来顺受惯了,看到生有反骨的人,我总很羡慕。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会误会的。”范无救看到我失神的看他,坏笑的在我眼前摆摆手。

店里客人不多,空空荡荡,他的笑格外惹眼。我拿起手中的杯子砸过去,被他施法定在空中,眼神挑衅的看我,“怎么,恼羞成怒?”我又拿起一个准备扔,被谢必安夺下,将另一个也从空中收回,拍拍桌子,教训道:“顽皮,随我回去。”

范无救果真乖乖的跟在谢必安后头踏出店门。我不禁怀疑,这真的是兄弟吗,怎么看都像是父子。

这一幕被公主看在眼里,她突然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原来喜爱一个人的眼神真的不同”。

“不不,我们只是这阴曹地府中难得的朋友,”我赶忙解释,这话要是让谢必安和那些小鬼知道还了得,现在每多一日时间都是恩赐,怎么敢奢望其他。

“他便是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公主的目光收敛,“那是我人生难得的岁月静好。”

万丈的霞光中,广袤的草原上,她曾看到过一个局促不安的测凌。时容想起那日绕指柔刺进胸口的一瞬,她差一点想放弃求生,可闭上眼,全都是那句“如果有人在意呢”,就像是纤细萦绕的线,紧紧牵在心头,让她舍不得。

“你可是说过,要八百良马送我离开草原,”红晕藏在少女低头的羞赧,时容揪着过往的字字句句嗔怪。

测凌鼻尖抵在她的鼻尖,声音酥软,虽然于敢出现的太早,但是他还有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掌心温度骤升,草原雄鹰也有脸红的时候,“我错了。”

三日后,时容才蹑手蹑脚从房中溜出,没想正迎上小斯们嬉笑的目光,脸顿时红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心虚的磕磕巴巴半晌张不开口。身后的门开出条缝,一只赤裸的臂膀从房门中伸出,拦住她的腰,想跑?本汗还没允许呢!

院里的秋千时常传来欢笑,白马顺利产下一只雪白的马驹,八月肥羊果真鲜美,若是可汗亲自煮的更是别有风味。

测凌亲自挑选了一只上好的游隼送给时容,这种鹰体型小身形敏捷,起落都轻,不会抓伤人。他亲自训练了足有三个月,到草原已被皑皑白雪覆盖之时,那鹰已能听懂时容号令,可以自如的在京城与草原之间传递消息。

时容问他不怕自己偷偷向中原传递消息?测凌笑,说她该有自己的眼睛。

冬季本是草原人最难熬的季节,家家户户只能靠着宰杀圈里的羊维持生存,但今年大不相同,早些时候大家跟着时容耕种了几亩耐寒抗旱的田,虽不说多,都有收成,秋霜之前打下来,用中原人一样的方法保存,维持一季足足有余。时容的游隼飞回,脚上绑着预防牛羊疫病的方子,开春牲畜繁衍的时候若放在草料中,能大大降低时疾发病,测凌顾及不到的细节,她一点点补足,草原上可敦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

曾被测凌砍下首领头颅的部落大为光火,多方怂恿些游散人散布消息,说可敦有朝一日必会代替可汗的位置,中原的贼女妄图牝鸡司晨,想要帮中原谋划呢。

这些乌七八糟的消息传进测凌大帐时,他正和时容商讨冬季的边防驻守。时容闻言,悄然将自己的手从布防图上收回,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个中原四公主的名分,忘了三个国家之间互不相容的态势。

测凌低声问时容,是砍了散播谣言之人还是全部关起来。

时容制止,还不至于杀人。

第二日,喀什噶大汗亲颁政令,时容可敦从此与可汗共同执政,草原上大小事宜均有权定夺,不服的部落可以举全族搬迁,离开草原。测凌还是那个雷霆手段的可汗,不服?本汗就给他们个选择,悄悄留下,或者滚出我的地界。

这太严重了,时容一觉睡醒,周围人都在贺喜,她只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披散着发便冲进测凌营帐。测凌将她放在腿上,用毯裹住,缓缓道:“你幼年时的宏图大志得以实现,怎么,不高兴?”

“这你也知道?”时容再一次怀疑测凌有的不只是漫天飞舞的鹰,还有一双透视人生平的眼睛。

当然,四公主的过往和喜好,是他向潘驼子买的第一份消息,不过,这是秘密。他知道时容担忧什么,“容儿,你知道的,我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你该在这里有一片天,因为你做到了,不因为是我的可敦。”

时容将头埋进测凌怀里,“你反而时常让我觉着只做可敦已经很好。”原来真的有人,给她有别于囚笼的婚姻,原来天下间不全是父亲那样的人。

她就那样窝在坚实的怀抱里再次睡着,梦中是蓝天白云和一望无际的草场。直到有军士在外通报,才猛然惊醒。

天还未全黑。军士拿着八百里加急的军书慌慌张张的闯进测凌大帐,将书呈上,差点打翻桌上的酒杯。

何事至此?测凌接过信,白日里处理公文的昏沉突然醒了一半。益国来犯!进攻势头迅猛,两国接壤的几处城池战火已燃。

时容大惊失色,一直相安无事多年的两国近些年因为时容和亲关系更显稳固,益国怎会突然将兵锋指向草原?

测凌叹气,这两年他到也不是全无防备,上一次大战兵败吐域,益国不敢再硬攻实力强盛的西边,因此把目光转向稍弱的北边也是预料之中。拿下草原,再以此为据,而后同时从西边和北边夹击吐域,确实比之前的战略有优势。可是,文臣中白相阵亡,武将于老将军又全军覆没,如此神速出兵是何人出了主意又是何人打头阵领兵?

益国可用的将才……测凌和时容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人,难道是他!时容拍拍脸,警醒自己不可胡思乱想。

再探,再探,所有的鹰都放出去。

草原上的风呜咽嘶吼一整夜,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屋内的炭炉怎么烧也不暖。测凌大致是忙了一夜,身上还留着赶路的风雪,一阵冰冷清新的气息随人同时进了门。冷气拂过,时容觉得浑身不适,呕了起来。

“这是病了?”测凌上前扶住她,为她小心拍着背,“我叫郎中来。”

“不用,”时容将他打断,她现在更关心那个萦绕在心头的巨大疑问,“测凌,告诉我,是他吗?”

测凌将搭在自己衣襟的手甩开,“只知为他人忧虑,偏不知顾惜自己的身子!”声声带着疼惜的责怪。沉默片刻,他扶额叹息,嗯……没错,是他。金雕回来的时候,鹰抓中了弩箭,箭尾刻着于家军的记号。

真的是于敢!时容推开锦被,几乎是从榻上滚落,顿觉当日扇于敢的耳光还是轻了。

前线吹角连营,战书一封接着一封,测凌将身上鹰笛放入时容手中,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沉默良久,穿了盔甲便转身而去。时容懂这个欲言又止的背影,冬季的草原,马匹缺草,将士缺粮,只要益国有足够的耐心耗下去,测凌会处在非常被动的境地。

她轻抚自己的小腹,测凌,平安回来,我不允许孩子出生没有父亲。

几日静默,时容的心被揉成了团。坐卧不安时,窗外忽闻金雕声响,她推门去迎,却见它身上满是血,翅上插着一只箭。爪上没有锦囊,它是回来看最后一眼,见到了,朝天厉声嘶鸣,两翅拼尽最后的力气抖动,然后永远的垂下了头。一等的鹰一辈子只垂一次头,就是死的时候。

时容看到鹰闭眼,霎时被更深的不祥之感包围,草原人怕是抵挡不住了。

她披上衣吹哨,游隼落肩,爪上绑着直通于家主帅大帐的地图。急召马,一条小径,不难走。

帐中,是久别重逢的于敢。不过一年未见,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没了稚气的神态和顽皮笑容,多了股子运筹帷幄的阴谲,所着盔甲皆是一等一的精铁。如果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能看到如此康健硬朗的于敢,时容都会喜极而泣,但现在,她笑不出来,问于敢,为什么?

“于家军听受君令,岂敢不从,”于敢没有回头。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怎就觉得其中意味古怪。时容将于家剑丢过去,物归原主。于敢余光撇到,转身挥袖,内里露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剑,腕上一旋,即刻将时容面前茶壶击穿。

还于家剑?不必了,他现在使的是绕指柔。

时容完全被眼前的一幕惊住,这刺穿她胸口的阴毒功夫,于敢练的炉火纯青。要知道于家剑法,讲究的最是一个光明磊落,不知阿爷看到此番场景会作何感想。她明白,不用再费口舌,人即如剑,变了就是变了。

于敢冷冷开口:“西关分别时我说过,想好便来找我,现在你是想好了?”

她答:“不用想,当日我早就选过了。”她是测凌的妻,当然要选草原。

“那你还来作什么!”于敢再出手,绕指柔的剑锋将整张桌击穿,“十年相守,竟敌不过一夕在侧。”

时容步步后退,她知道测凌教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此时并不是于敢对手,从身后掏出一串小东西,“我本是来见朋友的,草原上没有糯米,我便用了小麦和青稞,制的不好,你尝尝。”

这是多少岁月牵绊。糖油丸子,自阿爷走,于敢再不敢尝。

绕指柔挑过这串油润的小食,于敢声中带着哀伤,“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退兵吧,阿爷不希望看你一错再错。”时容知道,打小于敢最听阿爷的话。

阿爷,还敢说阿爷!于敢大怒,反手将糖油丸子狠狠仍在地上,踩的稀烂,“我不会放过测凌!”你不曾见阿爷是何等凄凉的躺在院中,如何尸骨腐烂,又是如何抱着一封等待的辞表不肯放手。

“阿敢!”时容像小时候那样叫他。

“阿敢,出门小心点。阿敢,你最勇敢了。阿敢,下次糕点再放盐我就真的不理你了……”于敢的心头回想着从前的点滴,“阿敢”,世上只有两个人会这样称呼他,一个阴阳永隔,一个着草原服饰站在自己的对面。

“你走吧……”

他还放她走,也算是念旧情。

时容伏在黑马背上,任由其掌握方向,黑马永远知道如何安全的回家。远处的战火依稀可见,对阵双方都与她有关,就像是体内的两股血液在斗争。中原给养她长大,草原赋予她灵魂,血肉与魂魄,缺一不可。远方的战火照亮整个夜空,黑色的绒布下是炙烈的火光。

“吁……”时容半路勒马,“不回家了,咱们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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