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八年,长朔,醉花楼。
有人群拥挤,繁闹的叫嚷声比起春安楼更加鼎沸。
一楼角落中,唯有裴厌与邱尽落布衣长袍,他们好像是被人群挤到角落的,又好像是一开始就选择了角落的地方。
总归是把酒言欢,随手一洒,便是少年豪迈。
或许是听说了什么好东西,源源不断的人朝着醉花楼而来,不过片刻,就有人叫壤着踩死了人,声音在这一瞬间达到了空前绝后,一楼中间被让出来一个空位,一人口吐鲜血,衣裳上有密密麻麻的脚印,已经断了气。
人群拥挤之中,谁也分不清是谁先下的手,众人面面相觑,一脸的晦气,唯恐与自己牵扯上一点关系。
有人指认,有人不认,一片吵闹不绝。
而在此番场景之下,裴厌最先听到的是楚稷的声音。
温润,却又无情,似春花挟带着未曾消融的寒霜,第一眼是柔情的美,第二眼是彻骨的寒。
“拉下去,好生葬了吧。”
顺着声音向上,只看到那人一贯的黑金袍子,眉目间是厌世的淡漠,镇定从容,似乎是见惯了生死,也就看淡了万物。
可惜太明显了,这人的高傲太明显了,傲骨由心丛生,在皮相上凸显的淋漓尽致,只看一眼,裴厌便知道这人身份不凡,必定是那天潢贵胄。
而此刻能出现在这里的天潢贵胄,又是这么个一言九鼎的……
裴厌淡淡的品了一口茶,心中暗道,这人是楚稷。
他看着几个侍卫将那具尸体粗暴的拖了出去,明明他们的主子说的是好生葬了,但这些侍卫的表现却一点也体现不出来那个好。
反而更像是巴不得这人快点死一般。
裴厌再次抬头时,楚稷刚好转身,唯独可以看见的是他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裴厌在里面看到了他的诡计得逞。
于是当年初入京都长朔的翩翩公子拉了拉他身旁的人,笑着开口:“你看到他那得意的脸了吗?这种人空长个好皮囊,端的一番正人君子,实则烂透了。
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皇权在握,视人命如草芥,就是不知道那张脸上露出别的表情是什么样子,若是哪日栽到了我手里……”
少年人的思想连篇浮现,说着说着就乱了套,只是嘴上一抖,便大言不惭了起来:“我定要看看他哭着求我的样子。”
这时候的他初露锋芒,只是放着狠话,也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大显身手,但话说出口却是转头就忘,自然也不知道未来的某日,这些话会成了真——
也不是那么真……
因为哭的是他。
……
那双湿漉漉的眼眸挤压着许久未曾出现的情绪,在心尖打转,又强行退出。
一只手搭上了裴厌的小臂,将他托了托,疯狂转瞬即逝,只有唇角勾起的戏谑。
让人也曾魂牵梦萦的声音重新响起:“没想到江南的伶人都是这番软骨头,酒还没喝呢,身子就先倒了,饥渴成这个样子,让本殿下如何舍得啊……”
拖长了的语调刺入裴厌耳中,他只感觉小臂一紧,这人的五指几乎快要掐进他的皮肉,只看神情是好一番喜笑颜开。
不是这样的,在裴厌的记忆中,这人的坏从不会说出口,污言秽语他唯恐避之不及,而毫不避讳说这种话的,是当年的自己。
却又并非相同,他所言只不过轻飘飘一句,多是调笑一二,听的人也不会不适,只当玩笑,不含锋芒。
可楚稷……他将自己的刀子裹进了言语,只说一句,便扎的一个千疮百孔,让人瞬间溃不成军。
再也没有比这刀子更痛的东西了,包括那深嵌入手臂的五指。
这样的楚稷,陌生而又危险,让裴厌下意识生了怯意。
他几乎是身子都在发颤,可究竟是因为什么,在场的人或许都有不同的理解。
裴厌咬了咬牙,没认出来,倒也好办。
他顺势倚入楚稷怀中,将酒撒上了楚稷衣袍:“殿下,抓的太紧了,疼。”
倏的有一阵寒光刺来,在楚稷面前被拦住,枯坐了许久的邱尽落终究没忍住。
“殿下!外面太多的人等着看你的笑话,还请殿下注意些,别误了归京的时辰。”
这酒似乎很是醉人,只沾上一点,便教的裴厌酩酊大醉,分不清今夕何年。
裴厌倚着楚稷,心道放肆!
邱尽落实在是太放肆了,就连国师当年对上楚稷,也只是提醒而非呵斥,就凭着邱尽落这个叛徒的一箭之功,不过是被重新扶上去的另一个傀儡而已。
真是放肆且愚蠢,蠢得不可开交!
想来楚稷留着他,也只是因为蠢货难得了。
说书人已经再次吓傻了身子,他左右看看,舌头都快要打结,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面对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