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茜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孤儿的。
她不姓安,从来没姓过。
她还模模糊糊的有些小时候的记忆,她有过父母,有过一个至少在回忆里健康的家庭。
四岁那年——也可能是五岁左右——她和父母上街去,一扭脸的功夫就找不到人了。
那是个年三十,赵茜记得那天红色的东西异常多,还有鞭炮声和笑声,夹在嘈杂的人群里此起彼伏。她记得眼前有很多双腿走来走去,她记得自己慌乱的在人群中奔跑,她记得自己被挤倒在地上,她记得有个男人把她拉起来。
男人把她拉起来,然后笑眯眯的递过一串糖葫芦。
她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另一只胳膊就被那只温暖的大手牵起,一大一小两个人向前走。
天色很晚,漆黑的夜空中有烟花炸开,男人温声细语的哄着,把她抱在怀里,疲惫的小孩子很快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赵茜就出现在一间土房里。
她记得周围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甚至还有个被包在襁褓中的婴儿,不停的大哭。背景音里还有男人们的争吵,依稀记得和钱有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那个男人又进来,当着她的面拉起另一个女孩,把人按在地上,抄起手边的斧子,毫不犹豫地用斧背砸断了她的小腿。
女孩疼的大叫一声,瞬间泪如雨下,四周的孩子鸦雀无声。
赵茜后来才知道,那群人贩子就是专门抓小孩的,小一点的没有记忆直接拿去卖,像她这样大一点的就打残了丢上街乞讨。
她运气很好,在砸胳膊断腿这种事马上轮到她的时候,武警先一步到了。
那天的小孩有哭的有闹的,也有像她这样一声不吭的——有的是吓傻了,有的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茜就是后者。她不是胆子大,只是太单纯,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确实目击过那伙人的恶行,但子弹没打到身上不知道疼,她太小了,她不明白。
但她很聪明,被带回去以后一个人坐在警局里,声情并茂的讲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在那个土房里见过什么大人,什么孩子。虽然她的那些描述并没有帮警方抓到更多犯人,但她的这份口供确实在定罪量刑上有所帮助。
当刑警的种子就在那时候种下的。那时候的赵茜不知道什么是罪犯,但她知道什么是好人。
被拐来的儿童都会采集DNA样本,然后统一送到孤儿院暂时寄养,等找到亲生父母后再送回。赵茜记得那时一并救上来的孩子有大半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只剩她和另外几个小孩。她记得有个孩子甚至是找到了父母,但是人家不愿意要她,等大一些了才知道,那个小女孩根本就不是被拐走的,是被她爹娘直接卖出去的。
赵茜不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找过她,或许找过但没找到,又或者他们可能早就死了。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赵茜对那两个人除了一点模糊的记忆以外,已经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谈不上思念。
她唯一感兴趣的一件事,就是好好学习,考个警校。
我想考个警校。
那个叫安廷的男人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说的。
她上初中那年,孤儿院来了个想领养小孩的男人。那人看了一圈,没问孩子有没有健康问题,也没问孩子都是什么性格,只是一个一个的问: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赵茜如实说,不出两周以后领养手续就下来了。那时她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不会是她的养父,而是她的哥哥。
去了新家,她跟养母改姓赵,正式更名为赵茜。赵茜对于家庭没什么向往,也没什么执念,因为她长在孤儿院,她见到太多不幸福的家庭,最后都是一地鸡毛。那年中考她分很高,安廷承诺供她上津港最好的高中,她才答应跟人家走的。
事实上,安廷做到了,他和赵母不仅供她读完了高中,还有大学,甚至还有后来的研究生。
安廷消失那年她大二。母亲说他出去打工了,赵茜一开始还相信,可几个月都不见对方有消息,她才终于起了疑心。赵茜甚至一度怀疑安廷是不是死了。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赵茜甚至劝过赵母报警,说如果真的是失踪,警方来查一定会找到人的。赵母只是摇头,告诉她以后别管她哥哥的事,好好读你的书。
或许那时赵母已经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只是老人家年岁已高,实在管教不了了。
再回看,赵茜甚至怀疑安廷当年领养她就是另有图谋。
她对安廷没什么记忆,她甚至没叫过几句哥。从前他没失踪的时候,那男人也就只是在逢年过节才回来多呆一阵,回家只办两件事:给赵母塞好几张新卡,以及问赵茜的功课。
安廷和她的交流不多,但赵茜记得他总是无条件支持自己学习,经常问她的功课,问她在学校的生活,叫她坚定的去追自己的梦想,去靠自己想考的大学,去读自己想读的专业——在看到安廷的尸体之前,赵茜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不善表达的哥哥。
好哥哥。真是好哥哥。
大二那年暑假,她还为安廷的失踪哭过。她以为她哥死了——只是现在看来,还不如早死了好。
周舒桐小她两届。赵茜记得她大三的时候,小周刚入学,开学那天她还帮人家搬过行李,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
或许周舒桐会觉得这是巧合,其实不然。那天在校门口,她看到过周舒桐和刘长永在拉扯。
赵茜不认识那个姑娘是谁,但她认识长丰刑支副支队长的脸——如果自己有朝一日想要进单位工作,那最好先提前认得那些领导是谁。于是赵茜毫不犹豫地上前了。
“我帮你拿吧。”她说。
于是她一路帮周舒桐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扛进了宿舍,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在后来的学习生涯里一直断断续续的有联系。
赵茜成绩很优异,一直在专业里名列前茅,但这依然不能给她上一线的机会。她跟好几个老师打听过,就算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按照某个约定成俗的流程,她也得先沉到基层派出所去历练两年才行。
没办法。不光是她,甚至比她提前毕业的那些学哥学姐们也都是如此。
这太慢了。赵茜知道,一旦她真的去“历练”,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二十年,她都不可能真的当上刑警。所以犹豫再三,她决定读研。
好消息是她的成绩确实很优秀,她的导师也惜才,想办法让她参与了两个案子,立了功。所以在研究生毕业那年,她才在导师举荐下进到了长丰刑支的技术队。
技术队也是刑警,只要进的是刑侦支队就有机会。赵茜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可是在入职的第一天,她看见了周舒桐,一个刚毕业半年的本科生。
她当然知道周舒桐专业第一。
“不是所有女生都有机会被分到外勤组的。”她笑着说。
机会。
从小到大,赵茜好像从没感受过这两个字。机会。
她的一切都是被选择的。小时候被人拐走,后来被警察救出来;找不到父母被留在孤儿院,大一些了又被人领养;进了长丰被分进技术队,就连她现在做的卧底这事,一开始都是被两头裹挟进来的。
赵茜唯一为自己争取过的一件事,就是当刑警。
而她拼尽全力才得到的这个职业,如今也摇摇欲坠。
她的信念在看到安廷尸体的那一刻已经崩塌过一次。所以周巡半推半就的把她架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她需要这个机会,比任何人都需要,并不是为抓住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也不是为了得到功勋——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工作。
“看来你的小尾巴很难甩掉呢。”那个一手血的女人指着外面对她说,“做个交换吧。你想保命,我想要你手上的东西,我们各退一步,各取所需,如何?”
我想要的不只是保命。赵茜心想
她问:“你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