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匹浸透冰水的素纱,沉沉地裹着这座荒僻的农庄。霜花已在八阿哥的睫毛上结了薄薄一层,随着他眨眼发出细碎的脆响。少年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小小的云团,铜盆里舀起的井水晃出细碎波纹,惊得那只芦花母鸡扑棱着退开两步,在冻土上留下竹叶般的爪痕。
"笨手笨脚!"海善抱着干柴经过草垛时,故意用靴尖踢起一蓬积雪。他冻得发青的脸上浮起嘲笑,结着冰碴的眉毛下,那双遗传自爱新觉罗家的丹凤眼却亮得惊人。"喂个鸡都能溅自己满身水,当年在尚书房背《礼记》的机灵劲儿哪去了?"他玄色棉袍沾满草屑,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被什么野兽啃过,右肩还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八阿哥垂头盯着水面,粼粼波光里映出少年清瘦的下颌,还有一道结痂的擦伤——那是前天拾柴时被荆棘划的。以前这个时辰,他该在暖阁捧着缠枝莲纹手炉,看宫女们用银剪子修剪水仙。现在掌心却布满发红的冻疮,指节肿得像小胡萝卜。"海善哥的柴劈完了?"他舀起半瓢粟米,黄澄澄的谷粒从指缝漏下,在朝阳下像撒了一把碎金,"方才听见三伯说,西墙根的柴火垛要补到八尺高,否则..."话尾消失在呼出的白雾里。
"砰"的一声,海善把木柴摔在井台边。震落的晨霜簌簌滑过青石板,有几粒钻进八阿哥的衣领,激得他缩了缩脖子。那凉意像细针般顺着脊梁往下窜,让他想起去年腊月被罚跪在乾清宫外时,砖缝里渗上来的寒气。
"这见鬼的斧子总往歪处偏。"海善突然扯下手套,羊皮手套内里还沾着去年冬天猎狐时染上的血迹。他摊开的掌心上两道血痕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伤口边缘泛着青紫,是冻疮溃烂的痕迹。"宫里砍人头的刀都没这般钝。"他声音里淬着冰,眼神却飘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那里有座被积雪覆盖的皇陵,石碑上的朱砂描金大概已被风雪剥蚀殆尽。
井轱辘突然吱呀作响,生锈的铁链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三伯提着结冰的木桶转出来,桶壁上结着半指厚的冰壳,映出两个少年变形的倒影。粗布头巾下露出花白鬓角,像极了上个月病死的御马监老太监。"两位爷莫要斗嘴,"他呵斥声里带着笑,龟裂的手指指向篱笆外,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趁着日头好,把后院那垄白菜起了。"他顿了顿,忽然用烟袋杆轻敲海善肩膀,"当心别踩了冬麦苗,踩断一根,来年就少一穗。"
两个少年并排蹲在菜畦里,呼出的白雾在枯叶间缠绕。八阿哥的膝盖陷进冻土,透过单薄的棉裤能感觉到地下蛰虫缓慢的蠕动。海善忽然压低声音:"小禩可曾听过'麦苗盖上雪花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他指尖拂过青白相间的霜叶,那些被虫蛀过的孔洞在阳光下像透明的星子,"我原以为农人冬日都窝在炕头吃酒。"说着突然笑起来,笑声惊起屋檐下偷食的麻雀。
"大哥哥、小哥哥该用午饭了。"阿菱脆生生的呼唤打断话头。小姑娘踮脚站在结冰的晒谷场上,红头绳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粗陶碗里盛着咸菜窝头,腌萝卜的酸味混着玉米面香,廊下老黄狗正啃着他们昨日没吃完的冷粥,舌头舔过豁口的碗沿时发出吧嗒声。
寒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时,海善正踮脚给驴棚挂草帘。他忽然看见八阿哥蹲在磨盘边,用袖口擦三伯家小孙子淌下的鼻涕:"等开春......"少年的声音混着驴子嚼草声,"我请皇阿玛免了这里的春税。"
灶膛里柴火噼啪炸响,映着八阿哥冻红的鼻尖。他往海善手里塞了块烤热的土芋:"记得上次偷溜出宫,七哥在西市买的糖画,"热汽在两人之间升腾,"当时七哥说要做个糖做的江山。"
海善掰开土芋的手指顿了顿,金黄的芯子淌出甜香。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砸在石阶上,声音清脆如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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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日光透过冰裂纹窗棂斜斜切进景仁宫,在青金石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细长的光痕,恍若谁用金刀在寒玉上刻下的伤痕。佟佳月倚在填漆描金的美人榻上,指尖拨弄着康熙前日赐的西洋水晶球。那球内封着琼花碎玉,轻轻一晃便似落雪纷扬,细碎光斑在她绝色容颜上流转,像极了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也是这般晶莹剔透,砸得御花园里新开的绿萼梅零落成泥。
"这西洋玩意儿倒是精巧。"她对着光举起水晶球,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里,鬓边累丝金凤的流苏正微微颤动。那金凤口中衔着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在她眼角投下细碎的阴影。不知此刻八阿哥在民间劳作可曾添衣?那孩子临行前倔强抿着的嘴角,与姐姐如出一辙。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若赶上年节前那场雪…佟佳月忽然攥紧了水晶球,指节泛起青白。
"娘娘,四阿哥来了。"银朱色夹棉门帘被掀开半角,晚心的声音裹着北风漏进来,惊得炭盆里银骨炭"噼啪"爆开一朵橘红星子。有细雪趁机钻入,落在孔雀蓝栽绒毯上,顷刻化作深色的圆点,像极了敏嫔咽气那日,慎刑司青砖地上晕开的药渍。
水晶球在佟佳月膝头打了个转,她慌忙去接,青玉护甲刮过球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极了敏嫔临终前抓挠牢墙的声音。这个念头让她喉头发紧,忙用杏红云锦帕子掩住咳了两声,帕角绣着的缠枝莲纹已被咬出细小的线头。
"请四阿哥进来罢。"她将水晶球重重搁在嵌螺钿的紫檀案上,玛瑙镇纸被撞得叮咚作响,惊醒了蜷在熏笼下的玳瑁猫。那畜生竖着尾巴窜过四阿哥脚边,在他玄色貂裘上留下几根金褐色的毛,恰与他腰间玉佩的流苏纠缠不清。
四阿哥跪下行礼时,佟佳月注意到他月白袍角沾着泥渍,想必是走着过来。那泥点呈暗褐色,倒像是乾清宫前新铺的陶土。殿内花香混着雪气的寒意,将他声音淬得愈发冷硬:"我代十三弟谢槿娘娘相救之恩。"可那双肖似德妃的凤眼却盯着案上水晶球,仿佛要看穿那些飞舞的碎玉里藏着什么秘密——就像孝懿皇后入殓时,他盯着孝懿皇后的脸。
"起来吧。"佟佳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球体,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十三阿哥发着高热的小手也是这样冷。当时太医署不肯拨人,还是她私遣了擅长儿科的刘嬷嬷…那老婆子回来时裙角沾着药渣,说是从阿哥所偏殿取的柴胡。
殿外北风突然卷着雪粒子拍打窗纸,水晶球里的碎玉簌簌作响,恍惚间又变成敏嫔散落的翡翠耳珰。那日慎刑司太监来报,说罪妇章佳氏咽气前,一直用指甲在墙上刻十三阿哥的乳名,血痕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的痕迹。
"十三阿哥,本宫不过随手为之。"佟佳月突然站起身,缠枝莲纹的裙裾扫翻了案几上的珐琅手炉。香灰簌簌落在地衣上,像场小小的葬礼。她不同情那个在木兰围场害她的敏嫔,可每当看见十三阿哥肖似其母的眉眼,喉间便涌起腥甜的愧疚——就像此刻,四阿哥腰间那枚错金银螭纹玉佩,分明是孝懿皇后亲手系上的。
玳瑁猫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正用爪子拨弄着滚落的水晶球。碎玉在球内疯狂旋转,映得四阿哥半边脸明明灭灭:"十三弟说,想亲自来给娘娘磕头。"他说话时嘴角绷得笔直,像极了当年孝懿皇后听闻敏嫔有孕时的神情。殿外雪声渐密,恍惚间佟佳月听见遥远的哭声——不知是十三阿哥在偏殿发热时的呓语,还是敏嫔最后那声被北风吹散的"胤祥"。
佟佳月心中一软,目光柔和了许多:"四阿哥,你和十三阿哥都是好孩子。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急着来见我。"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珐琅茶盏,杯中的雪菊茶早已凉透,浮着一层薄薄的霜气,"本宫会派人送些补品过去,务必让他早日康复。"
四阿哥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却又很快被某种更深的东西覆盖。他站起身,再次行礼,腰间的错金银螭纹玉佩轻轻一晃,流苏穗子扫过衣袍上的暗纹:"多谢娘娘厚爱,我定会转告十三弟。"
佟佳月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然而四阿哥却未动,只是直直站着,目光低垂,似在斟酌言辞。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唯有炭盆里的银骨炭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映在他紧绷的下颌上——那道阴影恰好落在他喉结下方,像道未愈的旧伤。
"四阿哥还有什么事吗?"佟佳月抬眸看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金线绣的莲瓣在暖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忽然让她想起去年中秋宴上,八阿哥跪呈贺礼时,袖口绣的正是同色同纹的并蒂莲。
四阿哥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克制,喉间像卡着片冻硬的雪片,"指婚..."
"月姨!月姨!月姨!"
四阿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清脆欢快的声音骤然打断。他眉头微蹙,回头望去,只见九阿哥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十二阿哥和定贵人。九阿哥一身杏黄色锦袍,腰间挂着的鎏金香囊随着他的跑动叮当作响,活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金丝雀。
"小心点,别摔了。"佟佳月唇角微扬,眼底的冷意瞬间被柔和取代,伸手虚扶了一下。
九阿哥却已一把拉住她的手,兴奋地晃了晃:"月姨,八哥要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接他!"他仰着脸,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星子。
"九弟。"四阿哥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九阿哥的话戛然而止。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九阿哥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四阿哥的存在,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四哥也在啊!"他故作老成地拱手行礼,却掩不住眼底的促狭,"四哥要不要也一起去接八哥?"
四阿哥的目光在九阿哥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佟佳月,眼底似有暗流涌动。佟佳月却已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轻轻抚了抚九阿哥的肩头:"你四哥还有事要同月姨说,你们先去准备,待会儿我再过去。"
九阿哥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情愿,但终究不敢违逆,只得拉着十二阿哥往外走。定贵人跟在后面,临出门前,回头深深看了四阿哥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待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再度陷入沉寂。炭盆里的火苗摇曳,映得四阿哥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他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流苏穗子扫过绣着蟒纹的衣摆,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指婚的事..."他再度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佟佳月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抚过案上的紫檀木匣,匣盖上的牡丹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德妃毕竟是你亲额娘,她若是执意,皇上也当成全,"她抬眸看他,眼底似有深意,"不管是哪家格格都是懂规矩的,不会让你为难。"
四阿哥下颌绷紧,指节微微泛白,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一揖:"胤禛...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