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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后 -
荷雅门狄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下方小院里练剑的男人在她的眼中一览无遗。T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朝楼上望了过去,目光与她相遇。他微微点头,算是致意,然后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剑。铁剑在空气中割开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发出细微的破风声。
荷雅门狄走下楼梯,来到T身旁,欣赏他沉稳而矫健的英姿。剑士的身形挺拔如松,动作流畅有力,呼吸却变得重起来,不一会儿,舞剑的双手慢慢放下。“昨晚睡得怎样?”她于是问。
“至少睡着了。”T彻底停下来,侧过身子,微笑着回答。
荷雅门狄看出了他的勉强,但没有多说什么。他那苍白的面色和眼睛里的些微血丝显示出他昨夜的休息并不充分。毕竟,他才被迫和战友们离别,心里一定不好受。龙族对那些无辜者的无情干预让他忧思过重,难以入眠,她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却依然坚持大清早就起来练剑,这份毅力和坚强让她不得不佩服。
T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口,将松开的部分系紧,然后转头看向这个贪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的女人,“我帮你把早餐拿上来了。你吃了吗?”
“嗯,吃完了。”想起刚刚放在门外的那盘由热气腾腾的黑布丁、烤豆、蘑菇和鸡蛋组成的早餐,荷雅门狄感到非常欣慰,不禁感概,“你职业病犯了吧,总是这样细心和体贴。”
“我只是顺手而已。”T语气生硬地说。
荷雅门狄用一个温柔的笑容对着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表达自己的谢意。然而,她心里却笑不出来。昨晚的诅咒发作让她疼了大半宿,一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刚才醒来时,整个上半身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她很久没有忍受过这种程度的痛意了。敌人从没给她留下过一丝伤。她所受的所有伤害,全都是拜雅麦斯所赐。无论是鳞片夹住她的腿刮伤她,还是动作粗暴地进入她,亦或是那个时候……龙王能顺利对她施下黑魔法诅咒,也是源于雅麦斯用龙炎击中她的心房。她享受着他予以自己的庇护,却也承受着他带来的伤害……
T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把剑重新用布条仔仔细细地裹起来。荷雅门狄静静站在一边,用魔力凝聚成十只金翅雀飞向旅店外,开始新一天的侦查。耳边传来T的询问声,“要不要出去逛逛,还是继续回房睡你的大觉?”
“对你来说,难得有假期,总不能辜负吧。”她摇头说道,忽然间,眼睛锐利了起来。
“怎么了?”T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有情况?”
术者的魔力鸟飞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作为她的眼睛和耳朵,将它们所见所闻的信息与她共享。如今,一个个画面在荷雅门狄的眼前鲜活展开。她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她和T的画像。那画得栩栩如生的大头照被张贴在诸多显眼的位置——人流密集的广场墙上、繁忙的市集旁,还有宽阔繁华的大街,惹得路人们纷纷驻足观看,交头接耳。最近的一张画像,离他们入住的这家郊区小旅馆仅隔三条街。神厅对昨天遭间谍入侵之事非常重视,这从满城的通缉告示中就可以看出。
“通缉令都贴到临近的街上来了,市区会怎样可真是不敢想。”荷雅门狄皱着眉头,“看来神厅部队的人想彻底断绝我们的路啊。”
“快回去收拾一下,找机会溜走。”T马上说。他知道荷雅门狄作为龙术士,感知力远超过自己,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不会错。
他们立刻上二楼,各自回房,虽然没多少随身物件要拿,但还是尽可能将房间中的个人痕迹清理干净。等他们走出房门后,看到一队官兵正走进大堂,在总服务台前找负责人盘查,身上的蓝白色军服毫无疑问是属于神厅近卫部队。军官的到来让旅店的客人们十分紧张。接受问询的旅店老板身子颤颤巍巍地转过来,朝荷雅门狄二人所住的房间方向,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相同的想法。“从这边走!”T指示道。赶在搜查部队上楼前,他们迅速从T的房间跳窗而下。
匆匆离开旅店,两人向西北疾奔十多分钟,明智地躲入了山上的树林,寄希望于这里的崎岖地形和茂密的绿植能提供掩护。然而,无论他们走到哪儿,总感觉有人在紧紧追赶。荷雅门狄持续观察追兵的动向,注意到那支三十人的部队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搜索可能的藏匿之处,也许迟早会想到要搜寻这片树林。
恰逢这时,荷雅门狄设置在树林入口的一只机械鸟传来了新的消息。“祸不单行啊,”她不禁感叹,“追捕我们的队伍人数增加了,又来了三十个人。而且,你的那几个旧友也都在。”她看见力达骑行在人群最前面,指挥着部队的行进速度,洛克耶满脸严峻,与队长紧密配合,狄思梦娜一如既往地背着弓箭和箭袋,冷静地环顾四周,莱万特骑在她的身侧,同样全副武装。除了他们外,其他二十多名队员也都在。他们进入树林后,以扇形散开慢速前进,在树林的每个角落做地毯式搜索。马蹄声由远而近,透露着凌厉肃杀的气息。
望着荷雅门狄目视的方向,T的心中五味陈杂。他渴望能瞧一瞧友人们的面庞,却没有龙术士的千里眼。沉默了半晌后,他垂下肩膀,摇头说,“他们是下定决心要彻查到底了。我们只能离开。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是啊。”荷雅门狄点头同意。接踵而来的噩耗让他们只能抛下侥幸的心理,离开这座城市。“虽然我曾在这儿住过,你也来这儿办了不少事,可我们始终不是布达人,一开口就会暴露的。在这个非常时期,你我这样的外乡人一定是调查的重点。”她凝视着身旁心情沉重的男子,询问道,“他们会追到别的城市吗?”
“一般来说,神厅部队不会跨城执法。”
“那你……想好去哪里了没有?”
T收回目光,深思起来,忽然捕捉到一个闪念,“我们去奥布达。”
奥布达老城是八年前,他和皮特、白罗加、菲拉斯执行任务时,发现异族尸骸的地方。那里地处偏远,人口稀疏,离布达有段距离。T相信,那里会是一个理想的藏身处。
他们即刻动身,从山的另一面下去,经过半小时的徒步奔行,在下午一点前抵达了目的地。T带着荷雅门狄来到那片记忆中的故地查看。小树林依旧是一副幽静深邃、人迹罕至的模样,空气中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树叶清香,美丽的自然景色让人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难以想象它竟能和一件悬而未破的凶杀案联系起来。当年,T在树丛中找到了一具——也可能是几具——死去已久的兽人族尸体,将部分残骸带回卡塔特呈给龙王。时间掩埋了一切罪恶和秘密。如今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时,我就是在这片区域发现达斯机械兽人族尸体的。”守护者看着四周。这里早已没有过去的痕迹,他的眼中不免透出一丝失落。随后,他将目光转向荷雅门狄,声音中带着疑惑和探寻,“您……知道些什么吗?”
“不是我干的。”她回答,眼睛望着树林深处,“我从未在这一带杀死过任何异族。”
“那会是谁……”T喃喃自语。这个谜题,直到今天也没能解答。
周围感受不到半点异族的雷压,荷雅门狄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些猜测。但她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她不想妄下定论。
这一晚,他们在一家奥布达的乡村客栈歇息。夜色渐深,月光洒在窗棂上,形成斑驳的影子。荷雅门狄躺在床上,双眼看着房梁,心事重重。有太多的事让她放不下。死灰复燃的真理教派……山岗上的神秘气味……守护者屏蔽黑魔法的保护伞……还有,他身上那漆黑幽灵的谜团……
第二天早上,荷雅门狄找到T,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然而,同路的男子却显得扭扭捏捏,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荷雅门狄心知肚明,T的内心充满了挣扎。他当然明白自己的使命是尽快返回卡塔特,结束这次的人间之旅,可是,他又对这个世界存着一丝留恋,不甘心就这样告别。荷雅门狄关切地询问T是否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想留在这里,如果他想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或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她会乐意成全他。面对她的理解和善意,T备感温暖,却仍然害怕表露出自己的心迹。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荷雅门狄软下心肠,和他定下一个六天的期限。在这段时间,他们自由行动,互相陪伴,权当游玩散心。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一帆风顺。他们很快发现有商人在奥布达和布达之间来往,频繁交流着信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担心通缉犯身份暴露的二人仅在当地客栈住了两晚便决意离开。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一番商量后,真理教派在马特劳山驻扎地原址的探访计划就这样被提上了议程。尽管一个在多年前就被教廷攻破的遗址,可能已无多少有价值的发现,但他们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了。
马特劳山离奥布达将近六十英里远,两人决定骑马前往。T只得撇下那匹被留在布达市中心广场旅店的马,掏出任务前密探交给他的第纳尔银币,寻找当地的马匹租赁商,最终在一名老车夫手中,以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价格,得到了两匹跑起来还算稳健的拉车马,供两人代步骑乘。
他们带上充足的干粮,做好一整天都要人马劳顿的准备,让马儿以均匀的速度跑着,走一阵歇一阵,确保能够持久地前行。沿途的风景如诗如画。远远望去,能看见广袤的平原上遍地牛羊。牧人挥舞着鞭子,熟练地驱赶畜群。偶然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似在借机寻找合适的猎物。平原的边缘,曾经遭受砍伐的森林重新生长出郁郁葱葱的树木,为大地披上绿色的外衣。一个个宁静的村庄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田野和森林间,房屋由当地特有的石材建造,古朴而素雅。农田中,作物茁壮成长,棚圈里,家畜健康壮实,河岸上,浣衣人笑语欢歌,这生机勃勃的画面道尽了匈牙利王国自蒙古人退兵五十余年以来,百废待举,逐步复兴和富强的历程,令人感慨。
一路上,两人边驱马行进边吃着东西,偶尔交谈几句,话头大多由荷雅门狄牵起。T除了回答问题外几乎一言不发,像一座沉默的孤峰般矗立在她的身侧。她不时偷瞄一眼T面对自己的那半张脸,它就像往常一样维持着冷淡的、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毫不关心的表情。她知道,这男人不愿意说话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天然喜欢将自己和外界隔开,但他的沉默又并不仅限于此,他有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那张冰冷的面具下,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和秘密。于是,荷雅门狄主动挑起话题,问起T以前的事情——成为守护者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他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
“没什么好说的,”T却只是回答,“我的家境十分普通,只是农民的儿子,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荷雅门狄不禁侧目。眼前男人那健康、凌厉、有气势的样貌,让她怀疑起他这话的真实性。“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亲近?”
“我不喜欢和任何人亲近。”T冷淡地说。
“嗯,而我则喜欢你的直白。”她想了想,决定直接问,“你是哪里人?”
T没有马上回答。半晌的沉默过后,他一边皱眉,一边把一块超大的猪肉馅面饼放进嘴里嚼。“普瓦西的西南,一个没名字的小村庄。村里的人不是农民就是渔民,世世代代都很贫穷。”
“啊,我知道那儿。在塞纳河河岸,巴黎的西郊。”
“离得是不远。但我小时候从没出过村子,连普瓦西都没去过,更别提巴黎那样的大城市了。”
“你如果也混守护者圈子的话,那一定会被划入法兰西派的。”荷雅门狄只是开玩笑。她从没见这个孤傲的男人和马杰拉的法兰西派有任何关联,然而,T却摆出了一个颇为认真和介意的表情,让荷雅门狄感到很有趣。“你多少岁离开的家?”
T停止咀嚼,眼神闪烁了一下,陷入短暂的回忆。“十七岁吧。”
“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那你的家人一定伤心死了。”
“我不确定……我想那个世界应该是充满爱和喜乐的,不会有伤心和痛苦。”T艰难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父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人。”
“你从那么小的年纪就一个人生活了?这怎么可能啊?”荷雅门狄注视着他,发现他的面色变得像鬼一样白。
T用一个含糊的吞咽声搪塞了过去。
“觉醒守护者的力量是什么感觉?”她过了一会儿又问。
“很难说清,”男子的声音低哑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原本只是正常地生活着,可突然有一天……却把所有的东西都抛下了。我说不出来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就好像……”
“被迷了心智一样?”
“差不多。”
奥利弗也这么说,凯齐尔、马尔科姆他们也是这样描述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拐卖人口啊。荷雅门狄心里想。“我猜,龙王应该是通过冥想的手段,在地上世界选中了你们这些强健又适龄的男子,然后用魔法迷惑了你们,强行征召了过来。”
“您的用词很辛辣,但也非常贴切。”
“不感到愤怒吗?在神志清醒了以后?”
他不说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维空间里。
荷雅门狄沉下声,“龙王就这样用宽泛而模糊的标准广招纳贤,让一批来自五湖四海,背景迥异,从事着各行各业的人被迫聚到一起,为龙族服役。龙王似乎并不在乎你们的出身和经历,只要求你们全心全意地效忠于龙族,当低眉顺眼的仆从。作为回报,你们被赐予了无限的寿数,可代价却是失去自由,被永远困守在高山之巅,寂寞一生。”
“或许对两位族长而言,能够以这种方式招募士兵,给龙族看家护院,确实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他们看重的是我们这些人为卡塔特带来的防御力量,但他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人的内心。”T的声音淡漠又平稳,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停在时间的边界线上。他将自己置于旁观者视角,冷静而客观地叙述起守护者群体的现状。“永久的寿命带来的不止是忠诚和稳定,同时也为腐烂与堕落的滋生提供了土壤。如今,守护者中的多数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混日子过。他们放弃了曾经的勤奋和自律,背离了守护者的基本准则,沉迷于赌博、享乐和酒精之中。这样的转变令人痛心,却并非不可预见。人性中的弱点在无穷的光阴面前往往难以抵挡,这一切都是必然的结果。即便我自己也是守护者的一员,我也无法为那些自暴自弃的人和他们自甘堕落的行动做任何辩解。”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了,感觉手掌有些出汗,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尾音带着缓落的颤抖。也许,在无数个夜里,他也曾为他的遭遇、为同伴的麻木感到愤怒。然而,时光飞逝,那些愤怒的情绪似乎被岁月冲刷得越来越淡。曾经拥有的豪情壮志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对命运的顺从。他的冷漠并不是因为他无感,而是他认清现实的无力后不得不说服自己的妥协。他接受了龙王对他的人生安排,接受自己只是一头龙族看门犬的身份。这种矛盾的情绪,从他平静的控诉中得到了微妙的体现。
“其实,相较于那些家庭完整的人来说,我这样的情况或许还算好受些。想象一下,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突然间儿子或丈夫无缘无故消失,一去不回,实在是一场悲剧。而这样的悲剧,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了。”T咧咧嘴,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被龙王选中上山的守护者。从我以后,他们停止了招募新兵。不会再有家庭被拆散。让一切罪恶在我这里划上句号。这便足够了。”
“听你的这些话,你好像认为守护者这个群体不应该存在啊。你就这么悲观?”
“我可没这样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守护者存在与否,都已是既定事实。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过去如何,未来又如何,都不是我能够改变的。”
“我听说……”荷雅门狄轻轻开口。她知道这时候自己应当说些鼓励的话语。“在我的上一任所引发的那场叛乱中,你们守护者立下的守山之功同样不可磨灭。在关键时刻,你们英勇无畏地和敌人作战,展现出令人钦佩的精神。”
“我也参与了那次战斗。”T唇角微抿,却看不出是在笑。“还有另一次。是在您离开后不久,刹耶王和他手下的华伦达因将军两个人打上山,挑战整个龙族。当时,我们苦苦死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将他们逼退。我记得那一夜,保护着卡塔特的重重结界破了一个大洞,族长无力修复,深邃的夜空就那样露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卡塔特见到月亮和星星。”
“是么。”他的话让荷雅门狄颇觉意外。尽管她有些惊讶,但很快也镇定下来。“听起来真的很了不起啊,T。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都是一名勇士。如果这份工作能多少给予你一些宽慰,使你在守护者的身份中找到满足和成就感,那么,也不算有所辜负了。”
“我只是一条狗而已,我很清楚。”T的语气依然很平淡,“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有远大志向的人,也从未期待过能改变什么。”
荷雅门狄凝注他,心中不免起了些疑惑。他是在刻意用这样的言辞和她保持距离吗?他是不是误解了她的意图,以为她想要趁机笼络他,有所谋算?所以,他才选择用如此冷硬且带着自贬的话语来跟她划清界限?“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评价你,但在我眼里,你这个人,值得结交。”荷雅门狄坦言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T忍不住抬眉,惊讶至极。
“就拿你的那个‘仪式’来说吧。换作旁人,一件不了了之的任务,何况也没有人逼着去做,别说几十年了,哪怕只有几十天,恐怕也早就抛诸脑后,只当不存在了。可你不一样,你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将它记挂于心。像你这样的人啊,在这个世上实在不多见。”
他沉思片刻,似乎在回味她的话。“我原先确实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告别仪式的,而且我以为自己能很痛快地完成它,没想到竟然拖拖拉拉地搞成了后来这样。连我自己的某些想法,也随着时间有了一些变化。”
“等这趟旅程结束后,你就要彻底离开人界了。”她小声说。
相伴龙族,至死方休。紫发男人清楚这一点。他微微点了下头,然后,继续埋头吃起来。
“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呢,”荷雅门狄看着T的目光变得柔和了,“‘T’——是你的真名么?这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代号吧?”
T面对她,说不出话。他的眼神黯淡无光,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答。
荷雅门狄见状,立刻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敏感问题。肯定有不少人对你的这一点感到好奇吧。你若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勉强你。”
“这确实只是一个代号。”T缓缓吐了一口气,“我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连父母赋予自己的名字都能忘的家伙,不值得你的信任。”
“可我倒是觉得,一个男人,只要完成了自己应该完成的历史使命,就已经能无愧于上苍了。”她直视T的眼睛,“至于其余的事,并不是很要紧。”
T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温柔对待。在他的过往人生中,他也鲜少有机会能体验到他人的宽容和善意。荷雅门狄的话让他的心中暖暖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受触动。他把没啃完的面饼重新包好,放回马褡子里,然后抬头看向前方,听马蹄踏着地面的声音。晚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动他前额的头发,那种轻柔的感觉就像女人的手在抚摸。“别总是聊我了。您也该对我公平些。”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
“只要你别问你不该问的。”荷雅门狄说。
“我保证。”他缓缓道,“您也中了诅咒,将来会走上萨克基兰的路吗?”
“我希望不会。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怎样。”
“脱离卡塔特的这些年,您的身后一定有不少人纠缠着您,妄图绊住您的脚步,将俘虏您的荣耀献给龙王吧?”
“都只是些蝼蚁罢了。”她淡然一笑。
“可我听说,芭琳丝大人亲自出马,参与了对您的狩猎。”T目光深沉。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实力非凡,但芭琳丝在族中的影响力同样不可小觑。她的参与,势必会让荷雅门狄本就不易的逃亡之旅难上加难。
荷雅门狄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和她的狗腿子确实难对付。不过幸好,目前我的那群同事还没有掺和进来。也不知道如果龙王派龙术士来抓我,算不算公然违反龙术士之间不能私斗的规矩。”
“您要小心。这或许是族长的后招。当他们失去耐心,迫不得已时,恐怕真会派龙术士与您为敌。”
“我早就这么想过了。我不欠那些人什么。他们若要发难,我也绝不会手软。如果是白罗加那样的家伙,没准还能激发我的斗志呢。”
“他确实有可能会去争取加入这场追猎行动。他曾经极度渴望首席龙术士的位子,几乎要为此发狂。”一说起白罗加来,T的表情更凝重了些。
“那他一定很恨我。”
“这个男人会非常乐意提着您的脑袋去邀功。虽然近些年,他的意志也逐渐消沉了,但只要让他见了您,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振起来的机会。”
“T,”说到这儿,荷雅门狄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你对那些龙术士是不是很熟悉?”
“……您想打听谁?”
“我想知道,你对耶莲娜有多少了解?”
“我和耶莲娜大人从无接触。”T的表情有些别扭,“不过,有一些守护者偶尔会聊起她。”
“不会是什么下流的笑话吧?”她瞥瞥他。
“这我就不好说了。我只知道,耶莲娜大人在龙术士中以其深厚的治愈能力而闻名,在白魔法上涉猎特别深。她温柔,大方,乐善好施,据说在某个地方开设了一家诊所,专门帮助那些需要救治的人。在……哪里来着。”
荷雅门狄笑眼弯弯,望着这个自作聪明的男人,样子像只狡黠的雪白狐狸,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他所说的这些信息,包括他有意隐瞒的那部分,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她想听听不一样的。“还有呢?”
“我没办法告诉您更多了。我能知道的仅有这些。我还从没和耶莲娜大人说过话呢。”
就连我,也只跟她说过两三句话。荷雅门狄想。
T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就算她对他的回答持怀疑态度,他也必须这么说。明面上,他始终是龙王的人。他并非对耶莲娜其人一无所知——多年来听到的八卦,让他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他只是不能透露更多而已。他不禁思考荷雅门狄忽然问起这位龙术士的缘由。莫非她想找到耶莲娜,替自己治疗身上黑魔法的伤?又或者,她只是在单纯误导龙族的追踪方向?对一个注定和自己对立的守护者,透露自己接下来可能的去处——无论怎样看,都不像是一个能与龙族势力周旋十几年的聪明人做出来的选择。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希望T往这个方向想,希望他将这一信息呈禀给龙王。这个女人,她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荷雅门狄眨着她冰蓝色的眼睛,突然又提到了另一个名字。“卢奎莎呢?有她最近的消息吗?”
“乔贞大人和布里斯大人仍在努力寻找她的踪迹,但一直都没有消息。”回过神来的T用打官腔的口吻说。
荷雅门狄轻轻一笑,“唔,她是个棘手的对象啊。可我没想到,她竟能让曾经最强大的龙术士都束手无策。看来她的智谋和城府,比我所认知的还要深。”
T听后更迷惑了,陷入到对荷雅门狄提问动机的怀疑中。卢奎莎同样背叛了龙族,也是一名在逃犯,难道眼前的这名女子想要与之联手对抗龙族吗?还是说,她们之间早已暗中勾结,达成了某种协议?这些念头在T的脑海中不断碰撞。
“看样子,是我多嘴了。”荷雅门狄陡然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她严厉的目光射向T的后脑勺,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深不可测的笑,“我就不该问你这么多的。看来得想个法子,让你忘掉我们刚刚的谈话。”
T也迅速勒马,回过头来,双眼锁定荷雅门狄。他对于这女人的突然翻脸感到一丝不适应,但他必须对她可能进行的攻击予以回应。“我之前就说过了,您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他笃定的话语,让龙术士将目光转移到他腰间那把始终裹藏在重重布条下、不显露真身的武器上。“为什么?就凭这守护者的光剑吗?”
“没错,正是这个原因。”T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出了守护者代代传承和坚守的秘密,“只要光剑在手,我就不会被你的催眠术,被任何邪恶的黑魔法所伤。”
“哦?你居然主动承认了。”荷雅门狄轻挑眉毛,笑道,“不过,我现在可没有对你使用催眠术哦,T。不要这么凶巴巴地瞪着我。”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他注视了她半晌,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可我,我也不确定为什么……为什么会说出来。”
心底深处,那个始终冰封的湖面,悄然开裂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口子。T感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失常,胸中疯狂涌现出一股羞愧的情绪。他无法再面对荷雅门狄那双隐隐含笑的眼眸,只能催马起步。身后,荷雅门狄对他投以凝望,紧紧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随后跟了上去。
两人在沉默中前行,一个试图逃离,一个默默跟随。T的心跳如同被追逐的鹿,慌乱而胆怯。他感到荷雅门狄的视线像利箭般穿透他的背脊。他不敢回头,又不希望被她识破,在催马快跑了一段路后,才终于放慢速度,让马匹稳步而行。
这一晚,身处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之地,两人选择了露营。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令他们很快克服了夜晚的寒冷与潮湿,在一个依傍溪涧的树林中,找到块相对平坦且远离野兽出没的空地。两匹马被细心地栓在离水源较近的树边,确保它们能安心地吃草和喝水。龙术士设下隐形的魔法屏障,隔绝外界的干扰,T则从包裹中取出干粮和水袋,将它们放在铺好的防潮布上。两人简单进食后,便躺了下来,隔开一段适当的距离,背对着背准备休息。满天星斗闪耀着各自光辉,仿佛在为他们守夜。
荷雅门狄的眼皮渐渐沉重。即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是T的低语。尽管他的话声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却非常清晰,足以让不远处的荷雅门狄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的成就和功劳,能抵偿他犯下的罪吗?”他不知向何人发问道。
“不能。”困倦中的荷雅门狄没怎么多想,断然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就不会被龙族通缉了。”
“也是啊。”身后的男人咕哝了一声。
在星星和结界的守护下,他们睡着了。
LVI
- 十年后 -
地下囚室里,女人微弱的呼吸声贴着阴湿的地面缓缓传出。腥臭的味道弥散在鼻尖,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周围漆黑一片,宛若被某种巨大的生物吞进腹中,没有任何光亮能够穿透这浓重的暗夜。唯一的希望来自于墙角那几盏未被点燃的油灯,它们静静耸立,像审判者般凝视着受刑的女人,却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光明和温暖。
偌大的空间中,除了用灰岩砌起的冰冷石墙外,就只有十二根粗粝坚实的柱状体和无数盘绕其上的黑铁锁链。这些锁链沉重而粗壮,其中有三条像巨蛇般从天花板的中央垂下,它们紧紧缠绕住卢奎莎,狠狠地勒进她的腰间,留下明显的瘀痕。她的人被铁链悬挂固定于半空,双手反绑在身后,两脚垂落,以一种失衡的姿态度过了整整五天的煎熬。敌人对她实施了残酷的肉|体折磨,既不提供食物,也不允许她上厕所。如今,饿得头晕目眩的卢奎莎状态狼狈,憔悴至极,体力几乎已消耗殆尽,不仅双臂和腰部被吊得疼痛难忍,衣服和头发也在挣扎中变得凌乱,特别是双|腿|间被尿液浸染的部分,那醒目的黄渍更是最为显眼,令人不忍直视。命悬一线的女人有时会吃力地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不开的铁门,期盼着命运的转机,其余大部分时间,那颗头颅都死死地垂落着,使之看上去像一具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而那张因长期水米不进而干裂的嘴,也只能偶尔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不成文字的呻吟,抗议着敌人加诸于自身的羞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敌人这次并没有将锁链通电。自己多年前深陷在这座囚室时,曾遭受过极其恐怖的电击之刑,对于那些事,卢奎莎仍然清楚地记得。四个将军将雷电灌注于铁链中,无情地摧残她,几乎让她痛不欲生。但是,卢奎莎也知道,此刻他们不采用电刑,并不是因为学会了仁慈。那些异族将军们,究竟想如何料理自己,已经是十分明确的事实了。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更为缓慢和残忍的方式——让她活活饿死。
在这样的折磨下,卢奎莎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她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了。每一天都像是一场无尽的噩梦,她的身心都在痛苦中不断沉沦。她自认是一个在任何绝境中都永远会坚韧地活下去的女人。然而,这一次,她却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还值得继续坚持下去了。
几日前,她在驾驶着机械龙,跨海接近到距离“缓冲地带”两英里的高空时,就被当作是入侵者,遭到济伽王麾下将军们的猛烈围攻。此战的结果以卢奎莎被打至跪地,并且眼看着同行的少年被敌方掳走而告终。惨败的龙术士恳求众人宽恕和收留,强烈地表达出想要为济伽王效力的愿望,但没人认真听她的话,墨里厄苛责她的异想天开,渥兹华更是得意洋洋地将吉安握于手掌心向她展示,威胁着要让这个毫无战斗力的男孩血溅当场。吉安挣扎了半天,最终因过度恐惧,吓得厥了过去,而渥兹华宣称的血腥画面也暂时推迟于卢奎莎的哀声求饶之中。尽管她暂时保下了吉安的命,自己却被澈尔和哈拉古夏联手打昏。当她恢复意识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捆绑在这个熟悉又讨厌的老地方,再一次成为了囚徒。
原本整洁雅致的裙装,在锁链的摩擦和挤压下早已扭曲变形,好在并未受到电击的摧残,因此衣服的损坏还不至于太严重,这为卢奎莎省下了启动“夜羽衣”的必要,得以将宝贵的魔力留存下来,以备长久抵抗之需。她身为龙术士,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力,即便不吃不喝,也能靠魔力支撑相当长的时间。然而,命运却对她并不宽容。由于战败后伤势尚未痊愈,便惨遭囚禁被迫绝食,如今,卢奎莎的身体已经濒临大限,生命的光辉似乎在一点点地流逝。虽然心中那份对于逃生的渴望从未消失,可她也不得不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单凭自己的力量逃出这间囚室,几乎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让我见济伽王……为什么就凭你们,也能如此轻易地决定我的命运……”阴暗的密室中,卢奎莎脑袋低垂,呼吸艰难而浅短,每一次喘息都仿佛承载着无穷的痛苦。
她的思绪被纷乱的记忆所占据,眼前不断闪现出吉芙纳的面庞,想念她温暖的气味和鼓励的话语,它们清晰如昨,而那些更加邈远、更加深刻的人影,很快也随之涌来。苏洛,阿尔斐杰洛……那些旧日幻影,如今又身在何方?他们是否也和她一样,正在地狱中经历着无法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谁来救救我……谁来带我离开这里……”卢奎莎的声音低微颤抖,充满了怨恨和哀婉,可是,她的呼唤却只能滞留在这厚重的石墙内,滞留在缓冲地带的障壁中。眼角渐渐湿润,心中的恐惧和无助达到了顶点。她感觉自己被永远困在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梦境里,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那扇始终紧闭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松动。一些光芒伴随着尘埃从外面射进来,划破了室内的昏暗,仿佛来自天国。当闭目养神中的卢奎莎意识到大门的开启,慢慢张开眼睛望过去时,已经至少过去了三十秒。淡紫色的眼眸睁大,怔怔地盯着那渐渐扩大的光亮。
门早已完全敞开,一个黑皮肤的女人映入眼帘,身披战甲,面容刚毅冷傲,在卢奎莎身前站定。那是绝不会认错的身影。作为和她交战了数次的对手,她很容易就叫出对方的名字。
“……是你啊……哈拉古夏将军。”卢奎莎集中精神,视线努力锁定在对面的敌军将领身上,将心底的惊愕、惶恐和期盼偷偷掩埋。这个女人上一次踏入囚室时,给她带来了干净的衣裳、充饥的食物以及面见济伽王的机会。卢奎莎有一种直觉,哈拉古夏不会空手而来,她的出现一定是出于某种重要的决策。要么是释放她,要么是来给她一个了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