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命令我,可以擅闯我的领地。”雅麦斯却像是遭遇天敌的刺猬般竖起了一身的刺,态度也愈发强硬。
“我没打算要命令你,也没有擅闯……”女孩试图解释,声音轻软了不少,“我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
“我很好。”他断然否认道。
荷雅门狄被这过于迅速和果断的回答弄得一时语塞。雅麦斯冷漠的口气,让她的担忧和关心顷刻间全成了笑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过了半晌,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垂下眼帘。
“你是听谁说的我生病了?”就在这时,雅麦斯突然问。
“是翁忒斯和费扬斯他们这么告诉我的。”她轻声应道。
“该死。”火龙狠狠地咒骂一句,又问道,“这个洞穴的位置也是他们告诉你的吗?”
“这倒不必。找着你的住处……又不难。”
“噢?那你是怎么找到的呢?”
“你干嘛像审犯人一样问我啊,我来这儿难道还来错了?我是因为担心你才……”她的话音在末尾处变得模糊。
“我已经说了,我没事。”他再次强调。
荷雅门狄感到委屈,但她不想继续纠缠于这个问题,便岔开了话头,“我刚刚听见里面有笛子声。你原来会吹笛子啊?”
然而,雅麦斯却没有回应她的热情。他只是觉得心里闷得慌,想要聊以自娱,才吹了会儿曲。而且,他早在对方接近到他的领地外围时,就已经有所发现,提前停止了演奏——龙族的感官远比人类灵敏,哪怕对象是龙术士,也不可能及得上他——可没想到,她居然还是听见了。
她一定在撒谎,他这样告诉自己。这女孩完全可以靠契约的特性,靠他的气息,知晓他所处的位置。听声音?不。怎么会有如此拙劣的谎言呢?
荷雅门狄小心地观察他的情绪,注意到雅麦斯仍然带着抵触和不满,于是,故意用一种示好的语调说,“我从来没想过你还有这样独特的一面。也许你哪天可以教教我。”
雅麦斯却依旧不说话。
他既不搭理她,也不愿出来见她,直到这一刻,他甚至连挪动一下步子都不肯。
心中的沮丧和挫败在不断加剧,荷雅门狄好后悔来找他,觉得自己真该听从他那两个朋友的劝告。她不想再这么受气地待着了。在又看了看那个半隐于阴影中的轮廓,确认眼前的这头龙不会再转变心意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今晚我不陪你吃饭了。”
荷雅门狄气呼呼地定住脚步,看向园中争妍斗丽的花朵,“随你的便吧。反正你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没有来,也不差今天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总是先惹我生气,然后再来道歉补救,这样的事过去已经发生过太多次。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这种任性的游戏了。这次哪怕你道歉,我也绝不会接受。”
一口气说完后,她快步离开,心中既怫郁又愤怒,好想一股脑地冲到训练场,对着木人桩发泄一通。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冲动,闷闷不乐地回了住所,把门重重一关,将自己隔绝在房间里。
在自家洞穴前,雅麦斯久久站立,双拳紧握。当荷雅门狄愤然而去时,他愣在了原地。尽管内心十分渴望追上去,但最终却没能付诸行动。
他承认自己是懦弱的,因为他没有能鼓起勇气挽留住她,而他的懦弱不止于此——他竟然在吻了荷雅门狄后,像个懦夫一样选择了逃避。
雅麦斯逃回了洞穴,避开了任何人。他不敢面对伙伴们对自己的嘲笑。不难想象,在得知他轻易就输掉了赌局后,他们会如何看待他。
雅麦斯深陷于自身的懦弱中,躲避着荷雅门狄。好几天过去了,他们都没有碰面。直到今天,荷雅门狄主动过来见他,他才终于察觉到一个事实。
原来,自己对她的情感早已超越了普通的界限。在一股不可抗力下,他爱上了她。这份爱意可能在一年前,在他们关系转好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悄然滋生。
这名白发少女,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走进了雅麦斯的心,让自己对她产生了情愫。他早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早应该明白自己无法再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人来对待了。
在遇到荷雅门狄前,他已经活了上千年,但那些岁月却如同虚度。只有在与她相遇之后,才是真正具有色彩的篇章。明明她只是一个在自己生命中占据了极短一部分时间的人类女孩……
雅麦斯一直对人类怀有偏见,也从不会隐藏他的这份厌恶。他认为人类是短寿、卑微、热衷于繁殖,且用情不专的无用生命,认为他们的存在除了浪费地球的资源外别无价值,他仅仅将他们中的极少数人视为龙族的战略伙伴,却从未真正把他们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但是,荷雅门狄的出现,开始让雅麦斯质疑自己的观念。在缔结契约仪式的现场,看见这名年幼、病弱的少女时,他想起的是,龙族艰难而低效的繁衍过程,以及那些因过早投入战场而夭亡的幼龙。雅麦斯心有恚怒,因为他看到了这名同样幼小脆弱的少女即将担负的那个重担。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类产生了怜惜。
人类并非他从前所断定的那样一无是处,然而,他对人类的负面印象并未全然扭转。他虽然重新开始审视人类,却始终都没有学会正确地、客观地看待人类——因为他只是单纯地爱上了这个名为荷雅门狄的人类少女,爱上了这个被他选中的观察对象。他只想在这个特定的人类身上,看到她不一样的价值。
自己实在太过于后知后觉了。这番心路历程的转变,他居然现在才理清。
那么,由此而来浮现出另一个问题:荷雅门狄是否也会爱他?
那个唐突的吻,让雅麦斯一度羞耻,但更令他困惑的是荷雅门狄的反应。她没有尖叫或反抗,而是默许了他的冒犯——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也……爱着自己吗?
当雅麦斯痛苦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时,他已经走到了自己少年时期住着的巨大洞窟。望着这空落落的、只有他自己的洞窟石壁,他不禁陷入了苦思之中。这个巢穴伴随了他一千多年,如今,是时候给它寻找一个女主人了吗?雅麦斯虽然不确定,但已经隐隐有所感觉,或许荷雅门狄就是它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存在。
两个小时后,雅麦斯找上了自己的契约主人。敲门声密集而急切,却又竭力克制着力度。两人隔着门板呼吸,一方在焦虑中等候,而另一方在纠结犹豫。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荷雅门狄最终还是打开了门。当看到火龙那张熟悉的脸庞,她的心跳瞬间加速,像一只进入戒备状态的小兽。
“我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接受你的道歉,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用餐吗?”
“不可以。”她没过脑子就回答。
“邀请你参观我的洞穴呢?”
“也不可……嗯?”
“我想通了。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现在必须要告诉你。”火龙嘴唇紧抿,眉头紧蹙,表情极其严肃,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我对你所有的忽冷忽热和令人费解的行为,都是在逃避自己承认这一点。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几天前,不,或许更久之前。可我居然一直拖到现在才说出口,这真不符合我的性子。不管怎样,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吧。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只想问一件事,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他身前的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得怔在原地,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只是目不错珠地盯着他看。雅麦斯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便忐忐忑忑地继续问道,“或者,你愿不愿意来我的住处坐坐呢?”
“等,等等,雅麦斯——”荷雅门狄完全被这家伙的一席话冲击得头脑晕眩,几乎无法思考。由于雅麦斯故意用极快的语速——还是龙语——向她示爱,以至于她必须全神贯注,才不会错失他话语中所要表达的含义。因此,当他急冲冲地说完后,荷雅门狄感到自己的头晕乎乎的,好像没办法一下子处理那么多信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你刚刚说,你喜欢我,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怎么会有假。”雅麦斯紧皱的眉头松开,语气别扭却又异常柔和。
“那么,我是不是该……给你一个答复?”她开口问道,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稳定,可声音却难掩颤抖,显然还没有彻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雅麦斯突然“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仿佛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是,是的……那就给我个答复吧。”说着,他用炙热的眼神盯紧门框里的女孩,像是要诱导她同意一样,对她点点头。“是喜,还是忧?”
趁两人冷淡的这段时间,荷雅门狄静下心来深思熟虑了许多事情。她常常坐在窗边,回望着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试图搞清楚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愿意和这头火龙交往,还是需要借他的力量在这个地方立足。
十五个月前,她开始了在卡塔特的历练。初到山上,她举目无亲,周围守护者们的目光总是那样露骨和充满欲望,而龙族的人则对她展现出不同程度的轻视或敌视,让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需要找到一个依靠。师父林恩经常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教育她,要不惜代价笼络住自己的从者,甚至明示她可以通过出卖肉|体来达成这个目的。可是,荷雅门狄从来没有采纳过这些建议。这其中可能有她想要和师父对抗的心理在作祟,但更多的原因是,她不习惯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别人的信任。在经历了与雅麦斯关系从阴转晴的过程中,她逐渐明白了自己的真正所求。她和雅麦斯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她喜欢这么做,而不是出于任何功利性的考量。在他们磨合成功后,她确实渐渐喜欢上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男人”,两人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升温。是的——她正是在确认了对这头火龙的心意后,才决定来到他的洞穴看望他的。
“我大概也……喜欢你吧。”这名年仅十三岁的龙术士,既拥有符合她经历的早熟个性,又不失这个年纪的姑娘所特有的娇媚和俏皮。此刻,她的脸庞就像粉色郁金香的花瓣一样涨红起来,显得娇艳欲滴。
“啊,真好。”雅麦斯内心暗自欣喜,面色却依然维持着庄严。
“我还想问一件事。”荷雅门狄咬了下嘴,说,“上次的那个吻……代表了什么?”
“当然代表了我喜欢你,一时情不自禁,就亲了你。”火龙回答得毫不犹豫。
“喔,是这样啊。”听到这个答案,荷雅门狄又是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下次——我是说,有没有下次,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雅麦斯严肃而坚决地说,“在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前,就随便地亲吻你,这种冒昧又无礼的举动,我不会再做了。”
荷雅门狄听着他话里有话的保证,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后脚跟渐渐发软,像是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
雅麦斯走近一步,让自己的半只脚踏过门槛,头稍稍低下,以既自然又暧昧的姿态贴近荷雅门狄,在她柔软的耳垂边细语,“你的脸,红起来了呢。”
“有吗?”这亲昵的举动让荷雅门狄微微一吓。她伸出手,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感到一片滚烫。她有些气恼,想要扳回一城,于是立刻反问道,“那翁忒斯和费扬斯干嘛要那样说啊?我看你一点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他们两个用这种拙劣的借口阻挠我们见面是为了什么?”
雅麦斯把荷雅门狄的手轻轻一握。彼此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互相传递。“我想,他们大约是担心我贸然告白会被你拒绝吧。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我不好,是我惹你不开心的,我向你赔罪。”他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腕,仿佛在安慰她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让她能够抽回去。“你到底……肯不肯接受我的邀请呢?”火红色的尖瞳一眨不眨,充满了渴望和不安。
“你从来都不允许旁人窥探你的领地,这会儿倒是乐意了?”荷雅门狄原本已经把身子稍微往后退避了一些,此刻却突然踮起脚尖,凑近到雅麦斯跟前,有些不放心地问,“不会反悔?”
“不反悔。”雅麦斯坚定地看着她说。那没有任何矫饰的眼神,充分显露出他的诚意。“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好吧,”荷雅门狄略微思考一下,然后回答,“我明天上午,用完早餐后来找你。”
“那现在……我先回去?”
“嗯,你回去吧。”
“好,”雅麦斯微微颔首,注视着她,目光深邃。他的内心澎湃汹涌,像涨潮的海水不停翻滚,明明已经情动,表面上却仍然强作镇定。最后,他只是简单地吐出一句话,“我等你。”
无形的契约因果线,将主从二人紧紧相连。他们的心跳、呼吸,乃至情感都在这条线上交织,构建起牢靠而深刻的连结。一股强烈的、无法被约束和抑制的、心如鹿撞的感觉——爱的感觉——在他们的胸腔间涌动和共鸣。即便没有人言语,彼此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深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