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III
- 十六年后 -
T比他的同行者更早醒来。当荷雅门狄揉着眼睛缓缓起身时,他早已远远地离开结界范围,在晨曦下练剑了。地上放着他准备好的食物,一如既往。
荷雅门狄到小溪边清洗面部和口腔,吃过早饭后,一时兴致所致,拿出了隐没在异次元空间的佩剑,和T比划了两下,不出二十个回合落败了。点到为止的切磋结束后,二人重新整理行装,继续踏上路程。马匹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神,蹄铁踏出清脆有力的声响。它们的速度虽不快,但胜在耐力强,终于在太阳彻底西沉前,将两人送到了一个住户稀少的小村子。遥遥望去,远方的山麓隐没在夜色下,像一个躺卧着的巨型生物。此时,旅程已过了大半,但终点的位置尚不明朗。马特劳山横贯东西,范围广阔无比,因此,只能借助于当地人的指引,来确定真理教据点的具体位置。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似乎并没有旅店可供投宿,他们便就近睡在村外的桥洞下,打算等天亮后再找人问路。
一夜过去,两人开始向村民打听附近山区的情况。T称呼荷雅门狄为“小姐”,自己则扮演成护送她的保镖。人们见他俩面生,操着外国口音,再加上租得起马,举止和穿着也非常得体,一看就不是穷困潦倒到需要求助真理教派的人,突然问起这事儿来,显得十分奇怪。虽说真理教派已沉寂多年,相关话题早就不存在顾忌,但人们对于外来人天生防备的心理非常高,因此,没有人真敢回答他们。倒是村口一个卖蜂蜜的小贩,对两人颇感兴趣。出于揽生意所需,他热情地招呼了这对男女,询问他们需要什么。
“你们二位是外地来的吧,来了这里,可一定要尝尝我们这儿特产的洋槐蜂蜜。清香甘甜,储存时间长且不易结晶,对人体有很好的滋补作用。”
“嗯,确实不错。小姐,您看呢?”T用蹩脚生涩的当地话回应着,扭头向荷雅门狄征询意见。他们商量过后,决定买下两罐。
小贩满脸堆笑、动作利落地为客人包好蜂蜜,妥帖地交到T的手上,接过他递来的银币。“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虽说不敢称是‘包打听’,但一定能给你们提供有用的信息。”
“你知道真理教派吗?”荷雅门狄问道。她的匈牙利语说得明显比T要流利。
小贩立刻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来,向他们详细介绍真理教派的兴起背景。那是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鞑靼之灾”结束后,王国百废待兴的艰难时期。那时候,匈牙利全境沦丧,大部分领土被夷为平地,繁荣的村庄几乎消失殆尽,到处都是尸骨骷髅和断壁残垣。生灵涂炭的战争持续了一年有余。若不是蒙古的汗王恰好离世,使敌军停止了继续征伐的决心,给了这摇摇欲坠的王国一线生机,否则历史的滚轮究竟会如何碾过,谁也说不清楚。
战败所产生的沮丧情绪亟需安抚,民间信仰因此蓬勃发展,广泛传播。真理教派应运而生,成为当时人们寻求心灵慰藉和思想解放的重要渠道之一。
“他们最大的聚集地,据说就在马特劳山区。”T温和地说,“你清楚该往哪里走,才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你说的是总部吧?早就没有啦。当年,英诺森五世号召匈牙利王发起十字军对真理教进行残暴镇压,把整个教派一锅端了。杀的杀,抓的抓,剩下的人也在绝望中吞毒而亡。那真叫一个惨呐。事后还有传言说,有官兵上去给那些人收了尸,把一切不利于当局的证据都销毁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们现在找来,是打算干嘛呢?”
“我所求的,是家人们的团聚。”荷雅门狄露出哀伤的模样,缓缓说道,“我祖上有两个亲戚在三十年前加入了这个真理教。他们离开故乡,与家族断绝联系,一直居住在这一带的深山老林之中。多年后,该教总部被清洗的消息传了回来,那些亲人估计也死在了那场斗争中。我的父亲本想寻回他们的尸身,葬入家族的墓地里,可恰逢祖父病故,祖母和母亲的身体也一直不好,后来又因为战乱而不得不举家搬迁到萨格勒布,这么一来二去的,就把这件事耽搁了。直到今年,我下定决心要完成父亲的遗志,一步步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这里。我想找回他们的遗骨,也许不一定能找到,但我希望我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如愿。”
这精明的生意人低头揣摩着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同情,猛地叹了一口气道,“噢,上帝,为遭受苦难的圣徒显现您的光辉吧。”随后,他往山上一指,“你们往那儿看。就那座山。”他指的是马特劳山区一座较高的山峰,名字叫皮斯克什峰。“那个教派最大的几处据点都在那上面,在一个特别狭长幽深的山谷里。我虽没亲身去过,但听说就在那一带了。上山的路不好走,二位务必要小心。”
告别这名商贩后,他们向皮斯克什峰进发。山路崎岖难行,犹如盘曲的龙脉,但马儿还是驮着他们上去了。艰苦的骑行用了大半天,当二人登上山时,西方的天际已逐渐映照出橙黄。滚滚云海拥抱着周围起起伏伏的山峦,为千岩万壑涂上浓艳的彩妆,美丽极了。
他们想象中的画面并不存在。建造在山谷之中的房屋被摧毁得十分彻底,残破的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的痕迹。曾经的异教基地,只剩下一片废墟,建筑遗迹间荒草丛生,一片凄凉景象。他们四处寻找,都没有见着一个活人的影子。
不过,他们确实找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在废墟后方,有一堆散落的岩石块,被不太自然地集中堆放着。一些残骸被掩于其下,看上去杂乱而破碎。他们拨开上面的石头,露出了部分早已风化得面目全非的物体,仔细辨认后,方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原来是一个个人类的尸骨。
它们堆叠着,零散着,那样残缺不堪,仿佛一个恐怖的乱葬岗,与其说是为了哀悼,更像是为了惩戒。
接着,荷雅门狄让她的机械鸟到邻近的几座山进行巡视。除了满目的野草和树木形成的自然风景外,她没有再发现别的什么。这片区域早已被彻底遗忘,只留下一片废墟和那些无声的骸骨,诉说着曾经的苦难和罪恶。
“果然……什么也没有留下啊。”荷雅门狄对着满地遗骸,轻轻地说。
“不管怎么样,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能确定这个教派的覆灭,以及这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异族,我们也能够放心了。本来嘛,我们就是出来瞎晃悠的,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T试图用轻松的话语安慰她。不知为何,从刚才起,这位同行的女子就似乎陷入到一种低落的情绪中,让他十分在意。
远方天地的分界线上,那枚在云海中渐渐下沉的夕阳仿佛被融化了。它的光芒被云层柔和地过滤,化作一大片绚烂的晚霞。那壮丽而沉重的色彩如烈焰般炽热,又似鲜血般凄美。荷雅门狄朝那里极目望去。她的脸也像血色的太阳般,被染得一片橙红。
T并没有像荷雅门狄那样眺望云海。他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想要读懂她眼中的悲伤。“现在想起来,您编的那个理由,还真是巧合得近乎不可思议。”
“是吗。”她自嘲地笑笑。
没能找回的遗骨,没能填补的遗憾。这看似圆满的借口,这急中生智下的权宜之计,却应和着她内心深处某个不愿触及的愿望。荷雅门狄自己亲生父母的尸身,她也从来未能寻得。她忽然感到了一丝错乱感,仿佛置身在一个无法掌控的时空乱流之中。这里不再是匈牙利,不再是马特劳山的皮斯克什峰。这里,是她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个时刻,是她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往。
趁着日落前还有时间,他们及时下山,在山脚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露营。荷雅门狄想看篝火,于是T捡来树枝,架起一个圆形的火堆。龙术士朝虚空打了个响指,瞬间燃起的烈焰舔舐着树枝,在夜色中噼啪跳动。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聊天说笑,直到睡着了,火焰都没有熄。等天亮了,他们继续向南,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这已经是他们探险旅程中的第四天了。钱和干粮都所剩不多,宣告着此次旅途也即将接近尾声。
T变得焦虑。在他的心中,一直有个想法挥之不去。泽西加的故乡正好在附近一个较大的、名为埃格尔的城镇。他考虑过前往那里,但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一方面,改道埃格尔会超出他们原定的时间,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不该再打扰泽西加的生活,就像他之前执意要见力达、狄思梦娜等人那样,是个馊主意。他始终没有将这份心结告诉自己的同行者。他留在人类世界的时间已不多,和荷雅门狄的缘分也将要走到尽头。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剩余的时光,抛开所有的烦心事,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最后日子。
由于要把马还给那位老车夫,他们决定返回奥布达。为了让旅途不失趣味,他们返程时特地选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线。在行至豪特万时,二人停了下来,让马匹在驿站的马棚里休息整顿,自己则找了家路边的小吃摊,点了两份餐点。邻桌的一群人在聊着时政,其中不乏有来自其它地方的旅人和一些本地人,他们高谈阔论,言语热烈,不时挥舞着手臂。
“王国可能要爆发内战了。”
“切!打仗的唯一好处,就是杀人不用偿命!”
“嗯,这句话很经典。”
“不过话说回来,会是怎样的内战呢?”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国王年事已高,至今都没有男性后嗣。他当初来继位时就有一堆竞争者,现在,王位的继承权眼看要出问题,贵族们也蠢蠢欲动,大家都等着看结果呢。”
“时局不稳,咱们的日子也要不好过喽。”
“唉你们说说,谁会脱颖而出成为下一任国王?”
“这还用问嘛。”
能听到这些宫廷政治八卦,T觉得很有意思。作为一个来自高山之上的守护者,他早已过惯了那种安宁单调、不问世事的生活。岁月悠悠,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他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也愈发减弱,就像他那些在山上颐养天年的同事那样,正在悄然与这个时代脱节。虽然近些年他偶尔能下山,感受一番人间的烟火气,但这样的机会毕竟有限。很快,他就会结束任务,断绝与这个日新月异世界的一切来往。从此以后,他将无法再跟上这潮起潮落的世事变迁,最终,成为一个被时代洪流所淘汰的幽魂。
“在想什么呢,”女人的询问声唤回了T的神志,“怎么不吃啊?”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只见荷雅门狄正托着腮帮子,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的笑容看着自己。这家店的招牌是一种以小麦粉为原料的面食,形似管状,中间是空心的,被称作通心粉,撒上特制的调味料和新鲜的香草末,每一口都让人回味无穷。荷雅门狄碗里的通心粉已经见底了,而T的那一份却几乎没动。
“没什么,”T摇头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看你明明一直在发呆。”她说,“你不吃,我可就帮你解决了。”她的叉子倏然伸向T的碗,插出来一根特别长的通心粉,笑眯眯地送进自己嘴里,接着又挑起一根,“啊,抱歉,你不会介意沾了我的口水吧。”
T拿她没办法,就只好由着她去。他觉得她和他们最早在布达城北树林里遇到的时候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他继续慢吞吞地吃着,终于在通心粉快要被荷雅门狄扫荡一空前,将它们全部送进了口中。
之后,两人付了饭钱,走在找旅店的路上,商量着今晚就歇在豪特万。一条宽敞的道路展开在眼前,路的两旁有商铺和民宅,几只麻雀停在房檐上唱和,远方则响起教堂悠扬的钟声。偶尔有身穿华丽服饰的有钱人乘着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让道路恢复平静。
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二人的视线里,穿着宽大陈旧、略显寒酸的灰袍,脸上脏兮兮的,胡须凌乱,头发也似乎许久没有梳理过。这人径直朝T走来,撞向他的怀中。T感到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下意识觉得这家伙要偷自己的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抓住对方,想要当场擒拿住这个贼。结果,他抓到的却只是那人的袖子——那宽松的长袖下空空如也,本该在那里的右手——肘关节以下的小臂部分,竟然不存在。
“……泽西加?”T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终于辨识出他的身份,“是你吗?”
肢体残缺的男子似乎被吓到了,脸色立刻大变。他用仅剩的那只手推开T,步履踉跄地转身而去。
T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这时才发现对方刚才的接触并不是为了偷窃钱财,而是在自己的怀里塞了一样东西。
一张老旧泛黄的、被折得皱皱巴巴的纸,字迹粗硬又模糊,上面写着:
「真理在我教,海内皆知晓,
修身养性路,本就无止境,
众生皆苦海,理想梦中游,
圣光照前程,莫使汝受骗,
纵使万人唾,信念不动摇,
真理心间守,来日必光明,
破浪乘风去,回头终有岸,
真相再难寻,我教指迷津。」
念完宣传单上的文字,T恍然失神,“泽西加他……竟然加入了真理教派……?”
“要不要追上去问问。”与满脸错愕的男人比起来,一旁的荷雅门狄显得异常沉静。刚才冲突发生,她一直在观察。阻止一个普通人逃跑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她得先知道T的态度。因此,在确定T没有被乞丐伤到后,她选择了袖手旁观。不过,倘若T想要追上去一探究竟,她会愿意提供帮助。她早就在泽西加转身逃跑的瞬间,偷偷派隐形的机械鸟跟在他的身后了。
T一时间悲愤交加。过去的记忆历历在目,炙烤着他的内心。他一咬牙,低吼道,“走!”
“在那里。”荷雅门狄拍拍他的肩,为他带路。
T跟在后面,思绪万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神厅给予退役者的抚恤金明明非常丰厚,泽西加的家境也算得上殷实,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呢?他必须问清楚。
最后,他们在一条狭窄街道的拐角处追上了泽西加。残疾男子跑得气喘吁吁,眼神闪烁,警惕地注视四方。看到两人追过来,他还想跑,却被堵住了去路。
周围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无人敢上前干涉。此等追债、斗殴、勒索之类的事在城中时有发生,人们都不愿多管闲事。
“泽西加!”T大步上前拦住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沦为乞丐,还信了那个真理教?”
泽西加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和慌乱,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我不认识你们,不认识你,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T心中一痛。他不确定泽西加是故意回避自己,还是他也像其他第一部队的人一样被龙族洗了脑。但他仍然不死心地追问道,“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离开家乡,到这里来?还有,为什么要加入一个敌对的教派?”他试图抓住泽西加完好无损的那只手,但对方却轻轻一闪,避开了他的触碰。“如果你受到了什么人的逼迫和威胁,请你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T用坚定而严肃的语气,向他保证。
泽西加的眼神变得狂热,突然高喊起来,“你懂什么!像你这样身体健全、衣食无忧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我内心的苦楚?我是个废人,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我的生活一团糟,连被亲人施舍和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泽西加连咳带喘地宣泄着心中的恨意,情绪激动到无法控制,似乎内心的某种东西正在崩坏。他的唾沫星子像冰冷的雨点般喷溅到T的脸上。“我从前也像你一样,有着美好、灿烂的人生,有着旁人艳羡的工作,但当我失去一切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残酷和无情!战友离我而去,亲家主动退婚,父母、弟妹对我漠不关心,连邻居都不再搭理我,曾经的荣耀和地位瞬间化为乌有,被整个世界抛弃的那种感觉,你这种人怎么会懂?而真理教派给了我新的希望和目标,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意义!在这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们崇高而无私,是让我摆脱苦难的引路人,是真正的殉道者。他们比我的家人还要好,比我任何的朋友都更加真诚。他们给我带来了真正的关爱和温暖,比那些冷眼忽视我的亲人,比那些再也不关心我的同僚,比榨干我所有价值就扔的神厅,要好上一百倍!”
T听到这里,不免感到悲凉。他只和泽西加相识了极短时间,除了听说他来自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是深受父母看重的长子外,对他的其它信息所知并不多。但印象中的泽西加,是个即使在身体受伤后,也始终乐观面对,积极复健的小伙子。在T的眼里,他自信开朗,以军人天职为傲,将伤痕视作勋章,目光永远是那么明亮。因此,他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神经质又颓废不堪的人,竟然真会是泽西加。可是,他也深知泽西加所遭受的苦难。被异族夺去半条胳膊,他落下了终生残疾。一个残废的退伍老兵,没有家人、朋友的支持和关怀,生活中的艰辛可想而知,T又怎能苛责他。他也无法去批判他的信仰。对这样一个身处绝境的人来说,那些信仰或许是他唯一能赖以支撑的力量;他也无法用自己特殊的、并不具有普适性的经历劝服这个可怜人。那么,他能为他做什么呢?
“你也加入进来吧!有我的推荐,我们的人会愿意收下你的!”泽西加的目光灼热,面容几近扭曲。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称呼这个男人为T,而是一直视他为一个可以被拉拢和收编的潜在对象。他自己也并非落魄到真要去沿街乞讨,尽管日子过得清贫,然而,会扮作这模样,完全是为了方便传教。他继续说,“加入我们的道路,和我们一起对抗那些腐朽、丑恶的人!撕下他们的贵重僧袍,拆穿他们的恶行,用上帝的手惩罚那些伪善的人!打倒教会,打倒教皇!拥抱真理教吧!!”
T知道自己已经无力说服泽西加,令其改变立场。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和失望。但世事变幻无常,向来如此。在经历了被狄思梦娜、莱万特、力达、洛克耶等人遗忘的痛苦后,在逼问出那位优秀的女术士将要黯淡的命数后,他就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很多事情,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无法强求。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为这个男人做点什么。他们不是朋友,从来不是,连熟人都算不上,但是T无法对他的处境坐视不管。
“这些钱,你拿去吧。”T从贴身袋子里倒出十枚银币——这是他仅存钱财中的一大半——递给了泽西加,“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你去追求和珍惜的东西。也许你现在需要抓住这根虚幻的稻草,可你的人生并非只有这一条出路。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够重新振作,好好生活。”
泽西加看到这些钱,两眼顿时放光,想也没想就一把夺过。他紧紧盯住手中的银币,抬头看着T,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始终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站着的女人,在确定他们不准备反悔后,拿着钱迅速跑开了。
“你就这样把接下来的路费给那个男的啦?”荷雅门狄有些惊讶地说,“算了,我这儿还有。”说着,她摸了摸腰带上的钱袋,想要取出一些分给他。
T婉拒了她的好意,站在路边,默然无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直抵骨髓,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去找旅店过夜。”
荷雅门狄看向远方,视线又回到身边男人的身上。“那个泽西加,你倒是不纠结他是不是真的忘记你了。”
“不重要了。”T并不在意地笑笑。
皮斯克什峰上的基地损毁并没有扑灭真理教派在民间传播的火种。它没有覆灭,而是处处都在。但正如他刚刚说的,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心中所有的纠结和执念,也随着这个永别的一幕而烟消云散。
当天夜里,T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意外发现隔壁房间的荷雅门狄也探出了半个身子,似乎同样无法入眠。“我觉得有些闷。”她把手放在心口,这么说着。于是,T也坐到窗台上,和她一起看月亮。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戴着自己的面具。”男人的声音像微风一样轻,“遗弃子女的父母,偏声称自己最有爱心。不敬长辈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会哭坟。水火不容的兄弟,表面上装得亲如一家。忽略彼此的朋友,一见面就要表演念旧。还有那些感情早已破裂的伴侣,在人前总是会装作夫妻情深,恩爱如初……好像不戴着那个精心制作的面具,人就不能生存。”
“你想摘下你的面具了?”荷雅门狄微笑着问,但没有看他。
他想了想,突然脱口而出,“T不是我的名字。我的真实名字叫特维。”
“特维。”不仅嘴上,她在心底也默念,“我不会忘记的。”
“嗯,我有个不情之请……”他露出一抹浅笑,看上去有些羞怯,“能不能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这么叫我。”
难道这男人以为,他和我还能见面?尽管荷雅门狄惊讶于T的请求,但她并没有走漏心声在脸上,而是甜美又不失礼貌地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两人继续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任时间流逝了一会儿。
“那我也说一些实话吧。”荷雅门狄蓦然开口说。
她缓缓地揭露出自己当年对卡塔特的欺骗。在提供给乔贞的情报中,她故意隐瞒了一部分。由于这半真半假的情报,卡塔特方面才会多次遣人来布达调查,却又屡屡碰壁,无功而返,直到T携手神厅部队剿灭兽人族盗贼团伙的那次行动前,一直都未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但如今,随着这一次她和T的旅行结束,她已经确信布达,以及一河之隔的佩斯是安全的。那里的异族势力神秘地离开了,不再构成威胁,这意味着卡塔特无需再为此分心留神,耗费宝贵的精力,他们可以全心全意地做好准备,以待来日再战。听了她的话,T也安然放下了心中一直以来的担忧,感觉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摆了龙族一道,让你跑了这么多趟差,你不怨我么?”她很意外T竟然不生她的气。
“欺骗这种事,人人都在做。”守护者轻笑一下,摇了摇头。
“是啊,就比如,你。”她平静地说。
“什么?”T有些疑惑地望向她。
“没什么。我困了,”荷雅门狄毫无征兆地结束话题,从窗台上下来。关窗、拉帘子的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是一句临别问候,“明天见。”
明天吗?T的心湖被激起了层层涟漪。他知道,今晚是他们住宿的最后一天。等明天退房,那六日之约也将如期而至。他们会分开,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那一晚,从凌晨开始,下起了一场雨。细细的雨脚打在旅馆房间的玻璃窗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屋子里,未燃尽的蜡烛微微发亮,释放着柔和的光影,将床上人们的面容映成一片浅淡模糊的金黄。雨点和风声交织成悠扬的夜曲,顺着窗框的缝隙悄然进入。那几近缠绵的声音,如同情人的耳语,叩击着每一个睡梦中人的心灵。
次日上午,T在前台支付房费。荷雅门狄则坐在大堂的一角,安静地享用早餐。
“我下一站可能会去南方,找个大一点的城市定居一段时间。”当T走到她身边时,她这么说道,“你呢?”
T没有去深究这话的真实性。他回答,“我当然是往西北方向走。”卡塔特山脉在欧洲北部上空,两人都很清楚。
在前往驿站的路上,他们徜徉在各自的思愁中,一直都没有说话,取回马匹后,也没有急于策马启程。T提出想要步行一段路的想法,荷雅门狄点头表示了同意。他们牵着马,离开城市的喧嚣,行走在田间小路上。雨早已停息,尚未干透的地面留着一块块深浅不一的水渍。远处,悠闲吃草的羊在悠悠青原上缓慢移动,像一团又一团密密匝匝的棉球。轻风把馥郁的花香送入他们鼻中,让秀发在脸上飘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默默欣赏这宁静而美丽的田园风景。
“T,”荷雅门狄打破了沉默,用专注的眼神望着身前男人的背,“我之前从芭琳丝他们那儿得知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们说,龙王并未废除我首席龙术士的头衔。这是真的吗?”
在短暂的思考后,T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他们视您为叛徒。您的名字、事迹,也不允许被讨论。但严格来说,您仍是‘首席’。只是,这个称谓不会在公开场合听到了。”
“我曾经的住处后来怎样了?是一直空置着,还是有了新的屋主?噢,或者,被拆掉了?”
“首席居所还在,也没有别人住。”
“太可惜了。那可是个大房子呢。”她勉强笑笑,追问道,“它还是原来的样子么?”
“大门上多了铁链和挂锁,其余原封未动。”他看着道路,皱了皱眉,尽一切方式让自己忠于自身立场。“门窗紧闭,再也没有开启。里头久未打扫,想必已经积满了灰尘。那些花草盆栽应该也早就枯死了吧,我想。”除了能回答的部分外,他的嘴里再无别的信息。
还有那些可怜的鱼。她暗自腹诽。
仿佛约好了似的,谈话至此,他们又一起默契地不再言语。
T的脚步依然稳健,上身却有些僵,胸口被一股郁气盘结。刚才还算轻松的气氛,现在却沉甸甸地压住他的肩膀,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那个叫泽西加的男人,你好像特别重视他。”荷雅门狄突然又说,语气意外地带着几分轻佻。
“他怎么了?”T嘀咕道。
“你明明和他交情并不深,却总想着做些什么事来弥补,就像是……你自觉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前方,T的脚步微微一顿,但没有停下。如果她有透视眼,或者召唤使魔观察他的话,她会发现,在说到这个话题时,T的眉头顿时皱得很紧。
荷雅门狄却没有就此罢休。“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全想明白了。”
她曾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守护者T如常完成给首席龙术士荷雅门狄送餐的任务。她在不经意间朝窗外一瞥,看向离去的守护者,却透过窗框,意外捕捉到了他身上一个幽灵般的存在。那东西并非幻觉,也不是影子,而是这个男人“灵魂”的一种形而上的抽象表现——用更准确的词汇说,是他“恶的灵魂”的显露。借由某种特殊的、生来就有的天赋,荷雅门狄看到了它,无意中参透了这个男人的灵魂本质——只是在当时,她还没有能完全理解。后来,在她的受封典礼晚宴上,宾客们纷纷离席散开时,荷雅门狄再次看到了这个幽灵。奇怪的是,旁人对那东西似乎视而不见,只有她能够看到,令她更为困惑的是,她也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类似的情景。
这个发现引起了荷雅门狄对T的浓厚兴趣,促使她在这次重返布达偶遇这个男人时,不惜采取跟踪的方式来引他接近自己。正是因为她看到了他身上的这个“特殊标志”,才让她决定主动搭讪他,探究其背后的秘密。
如今,泽西加的事,让她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何会看到T的灵魂。过往的所有猜测和怀疑,此刻全都串联了起来。T对泽西加的愧疚,源自于他曾经做过的亏心事……或者说,是他差一点犯下的恶行。
“你的心里住着一个恶魔。在你楚楚衣冠背后,有着与生俱来的黑暗面。”荷雅门狄继续说,“你是骗子,是凶手,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拥有人类外表的魔鬼。”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扎向男人的心窝。
T的脸在瞬间变为铁青色。
当他停下脚步,迫使身后的人也不得不跟着驻足,两个人四目对望时,荷雅门狄注意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然而,看起来又好像在向她呼喊,向她求助,希望她能够救赎自己。那副样子,仿佛是他“善的灵魂”在无声地哭泣。如此的面容和神情,她从未在T的脸上见过。
“你、你居然……”T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你居然能看见?”他毫不疼惜地撕扯自己的声带,每个字音都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暗哑。
“是啊,很清楚。”这个白发女人,仿佛拥有全世界最具蛊惑力的嗓音,却将这世间最危险而透彻的话语,从舌尖流淌出来,“你一直在与自己的黑暗面对抗。大多数时候,你都是胜利者,因为那个恶魂并没有完全占据你。它只是潜伏在你的意识深处沉睡着,等待机会。一旦它醒来并得到你身体的控制权,你将无法抵挡,一败涂地。”
呼吸犹如被扼住一般,T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似田里的麦浪。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白、如此准确地揭示他的秘密,将他从内到外完全看透。
“你本性善良,却也满手血腥。”荷雅门狄还在说,“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你对泽西加的愧意,还有更多无辜者的血泪。你早在与泽西加相识之前,就舍弃了自己的本名。因此,我大胆猜测,受你的恶念所害,让你背负着永世罪孽的人,恐怕也不止泽西加一个。”
凶暴的狂风刮向T,将他的内心吹得一团乱。他的面容惨白似鬼,本想摇头否认,却控制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茫然,突然间,又爆发出冷厉的凶光,仿佛眼前是一个自己必须杀死的仇敌。
那副被人拿捏住把柄、触及到痛处的表情,并没有超出荷雅门狄的预料。“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会把你误认为是寄居着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宿体的。你是人类,这点毫无疑问。”她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说。
T凝视荷雅门狄,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你不害怕吗?……你不怕我?”他用凶狠的、又带着恳求的口气质问道,像是在盼望着什么。
荷雅门狄凝视T,唇角咧开一抹挑衅的冷笑,好似在嘲弄他自视甚高。“竟然选定你这样的男人担任龙族的守卫者,那两个老东西莫非是眼盲心瞎了吗。”她有意识地放缓语速,让音调听起来像唱歌一样轻飘飘,“被人看穿了自己的本质,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呢?是不是想要杀我灭口?就像——对待你的家人那样?”
一个个画面,在T的脑中被无情揭开。
厨房的血,卧室的血,镜子上的血,被褥上的血,汨汨流淌一地的血,被鞋印覆盖的血……
衣服上的血,手上的血,脸上的血,头发上的血,指甲里的血,刀尖上残留的血……
脖子上的血,头上的血,胸前的血,尸体下的血,父亲的血,母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