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的眼神,痛苦的眼神,绝望的眼神,不敢相信的眼神,瞳孔逐渐放大后的眼神……
此生,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此刻却在他的意识之海,反复地回放着,无法逃避。
龙术士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在这个决定性的瞬间,在T游离失神之际,荷雅门狄趁此机会,闪身到他的面前,一手暴力抢夺下他腰间的剑,将其抛到很远的草地上,一手轻巧地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人的目光于虚空交汇。T震惊于她的速度和决绝,同时,又对她的行动迷惑不解。然后,他感到,荷雅门狄身边迅速聚拢的一股黑气消失了。
当黑魔法的效果解除后,龙术士把手松开,冰蓝色的凌眸不带任何感情。“下次注意点,别这么容易让人得手。”
“……你……”咽喉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T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没等他说话,她又道,“噢,差点忘了,没有下次了呢。”这淡薄到极致的口吻,就像是对待世界上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接着,她飞身向后一跃。T只觉得迎面呼啸而来一阵狂躁的风,几乎要将他的人吹散。
龙术士的形体远去了,只余下话音尚在原地回响。“再会了,特维。我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立场也不同。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个男人绝不会是自己的盟友,因为他早已将他的一切奉献给龙族,以及赐予他永生之力的那两位族长,哪怕换取的仅是极为有限的自由和信任。作为逃离卡塔特的罪人,身负满门血仇的幸存者,荷雅门狄注定要将这名卡塔特的守护者视作敌人,即使这个男人没有与她为敌的初衷。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双重人格患者,稀世罕见。天使的善良和恶魔的邪恶汇聚在一个人身上——矛盾又统一的组合几乎令人赞叹。善的一面正义勇敢且富有怜悯心,恶的一面连亲生父母都可以痛下杀手。一旦激活,只要运用恰当,便是一件极具价值的工具。这男人既是高贵的宝剑,亦是危险的杀人刀。这种极端的双面性,使得他在某些时刻或许能成为一个破局的关键。
她只有赌一把,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T面目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地方。那个与自己相处了八天时光、共度了六日探险之旅的女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等他拾回光剑,想要追击时,已经连她的影子都找寻不到了。留下来的,只有飞扬的草屑,两匹马儿,以及茫然无措、心如刀绞的他自己。
男人的哀叹声,回转在空气里。
LIX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卢奎莎视角讲述她在济伽阵营的近况,详情请移步凹三。
LX
- 四年前 -
翌日上午,雅麦斯在洞穴前等候荷雅门狄的大驾光临。不久后,她如约而至,成为了这个旁人不允许进入的神秘洞穴的稀客。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时,雅麦斯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微笑。
洞口的花卉依旧迎着骄阳,美丽盛放。荷雅门狄嗅着它们的芬芳,感觉心情也愈发愉悦起来,“真看不出来啊,你是个很有情趣,很懂得生活的……龙。”她转向雅麦斯,微笑着作出评价。
雅麦斯移步到她的身畔,微微低首,“我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喜欢亲近大自然。它们让我的心情很平静。也许将来,我还会养一些鸟儿,再凿个小水池养养鱼,就像你后院里的那个一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对我有误解。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爱好和喜欢的事物吗?”
荷雅门狄眼不错珠地看着他说话,显然被吸引住了,然而,在想到一些事情后,她又眉头微蹙,“也许你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是,唯独不喜欢人类吧。”
火龙的眼睛稍稍放大,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造作地扭过头,对着空气轻轻嘀咕,声音细若蚊鸣,“我喜欢你就够了。”
好像是衣服的领口忽然勒紧了一样,作为访客的少女突然变得喘不上气来,她的脸唰地一下涨红,感受到一股燥热从心底窜起,迅速扩散至全身。为了掩饰这些,她开始让视线在四周乱瞟,喉头发出一记不太自然的哼声,示意身边的人到前面带路。
雅麦斯礼貌地伸了下手,然后走进洞穴。荷雅门狄愉快地跟上去,目光在他宽阔的后背和周围的石壁上移动。洞口的狭窄渐渐变得宽敞。他们首先经过了一段数十米长的、近乎于笔直的通道。洞壁上,岩石层层叠叠,显示出自然的纹路和色彩。洞顶,一些突起的石块形状奇特,犹如天然的吊灯悬挂在空中。这里没有从岩缝渗下的水珠和阴冷的穿堂风,也没有让人扫兴的爬虫飞蝇或其它令人不适的生物,它是雅麦斯严格挑选并改良过的居所,在匠人们的精心筑就下,原本交错分布的石笋和石幔早已被合理地清除,过道被塑造成相对规整的圆筒状结构,既保留了洞穴的原始风貌,又增加了居住的舒适度。内部的空气虽然干燥,却散发着木头家具的清香。随着步子的不断深入,光线也逐渐微弱了,只能靠龙族超然的眼力和龙术士强化视觉的魔法来视物。但远处似乎有一些灯火隐隐可见,为造访者指明了方向,也为这个封闭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那些光是从更深处的左前方位置传出来的,荷雅门狄第一眼瞧过去,还以为那里有飞舞的萤火虫。她好奇地加快了脚步,几乎与雅麦斯并行。
“好深啊。”参观途中,荷雅门狄数度感叹。
“那当然了。”洞主骄傲地仰起下颚,“这是我的休憩之所,不凿得深一点,怎么能确保足够的安静呢。”
“这整个山洞都是人造的吗?”
“一部分是。我在原有地形上进行了适当的扩展和改造,让它更符合我的穴居需要。”
他们来到了一个分岔口。一条通道宛如巨龙的尾巴横在眼前,连接着东、西两个方向不同的洞穴。荷雅门狄情不自禁地朝左边那个有光的洞穴张望,可雅麦斯却引着她步入右边的黑暗之中。那里是他龙形态下休憩的窟。道路的尽头越来越黑,呈现出一大片厚重的暗影。龙术士熟练运用起魔法,顷刻间便拥有了比夜行生物更为强大和清晰的视觉。当她看清楚后,她愕然发现,洞穴内的空间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广阔,雄性巨龙的体型完全能够被容纳在内,连讲话的声音都会在这片空旷中产生回响。
“真的好大啊,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荷雅门狄兴奋地四处张望,手指抚摸起那些粗糙而坚硬的岩壁。
雅麦斯凌厉的瞳眸中潜藏着少有的温柔,在她看不见的后方,深情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是我过去睡觉的地方,现在已经很少用到了。”
“过去?”她把头转回来,“噢,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睡在另外一侧的洞穴吧?”
火龙点点头,掩下眸中的情愫,继续带着她前行,边走边说,“那边的洞穴是后天挖凿出来的。你也知道,我最常保持的形态是人形。所以,我将那个洞穴布置成一个更像人类居住的地方。”
谈话间,他们已经穿过通道,来到了左侧洞穴的入口。这里与前一个洞穴的粗犷风格截然不同,装修得十分雅致。它由若干个椭圆形空间串联而成,一眼望去,能粗略数出四个房间,分别是卧室、客厅、浴室和储物室。每个房间看起来面积不大,但里面的陈设却不少,摆放着考究而简约的木制家具和装饰物,处处彰显着屋主的品味与格调。由于有膳房供应食物,此处并未设立私人小厨房,只是在浴室外的过道上建了一个用石砖砌成的洗手池,供人洗漱和清洁碗盘之用。在门厅靠墙的位置,几节阶梯蜿蜒而下,显然,下面有一个地窖。雅麦斯注意到荷雅门狄对它产生了探究兴趣,便主动提出了邀请。女孩满心好奇地跟随洞主人下到底部,看到了两个没门的隔间,一个用来储备粮食,另一个则贮存着美酒。这些东西都经过精细的制作和处理,在密封、避光且低温的环境下,能放上几年不变质,它们的拥有者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过着养尊处优的富足生活。
“这儿的食物够你足不出户呆……呃,至少两个月吧。”荷雅门狄评估道。
“不止两个月。”雅麦斯对她笑笑。
“怪不得你老是窝在家。”她也咧嘴一笑,“以后我能常来这儿坐坐么?”
“你随时都可以来。”
他们从地窖上去。这座建造在山体内部的地下住宅给荷雅门狄带来了太多惊奇,看得她眼睛都直了。她站在客厅,仔仔细细都来回打量,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干净的原木色桌椅、角几和边柜以一种零散随意的方式摆在地毯上,柔和的曲线与打磨光滑的拱形门框相呼应,营造出古朴而典雅的氛围。尽管雅麦斯把它们擦拭得纤尘不染,但显然,这些家具更多的是作为装饰存在,几乎没有供客人使用的机会。探索完客厅后,她又走向隔壁的房间,从陈设可以看出,这无疑是雅麦斯的卧室。
“方便我进去吗?”荷雅门狄飞快地看向他,“如果你担心有什么隐私问题……”
“没事,你想看就看吧。”
屋主的慷慨应允,让少女顿时喜笑颜开,像小兔子似的蹦了进去。房间里有衣柜,衣架,茶桌,床头柜和几件简单的摆设,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雅麦斯身材魁梧,因此他睡的床是特别定制款,其1米8的宽度完全能容纳两人睡。但是,在那张宽大的木板床前,她却站住了,眉头不展,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
“怎么了?”雅麦斯忍不住问。
“有点不对劲。”她说,“当然,这儿是你的卧室,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我觉得,这地方明显少了一些东西。”
“噢,你是说……少了个人作伴?”他故意逗趣道。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被逗得面红耳赤的女孩跺着脚娇嗔起来,“你的床上没有被子,没有枕头,而且竟然连床单和床垫也没有!”她不可思议地摊开手,“雅麦斯,你是怎么让自己的身体忍受这块又硬又厚的木板的?这简直难以想象。你真的每晚都睡在这上面吗?”
“哈,原来你在说这个。”火龙看着她惊愕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睡。这里的夜晚并不寒冷,这床对我来说也很舒适。你说的那些玩意儿我当然有,只是都收在了储物室的柜子里,因为我根本就用不上。你要是不信的话——”说着,他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能直观地感受他的体温。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把荷雅门狄弄得有些慌乱,连忙抽回手,打马虎眼般地咕哝了一句,“确实是这样……只是,这又不单单是怕不怕冷的问题。睡这么硬的木板床,我担心你的骨头会磕着……”和这头公龙相识了那么久,她早就对火龙族自带高温的特性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对于他时不时的主动示好和亲近的行为,却依然没有完全适应。
看着尽力寻找借口的少女,雅麦斯的眼神越发柔和。自从有了那个意外的吻,他们之间这股暧昧的氛围就一直在。他喜欢这种氛围,渴望能趁着这次她上门拜访的机会,采取一些行动来巩固这份感觉。而荷雅门狄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热情和魅力,尽管她有时会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兴许是我模仿人类模仿得还不够吧,反倒惹你担心了。不过,未尝不值得一试。我今晚就把它们都拿出来。”他热切回应,眼底的光芒像太阳一样闪耀。
“嗯。”她无法抗拒地偷瞄向他,视线在他的脸上流连,又慢慢移动到那两瓣唇。它们相当诱人。她承认,每当她的目光落在雅麦斯的嘴上时,他吻向自己的那个场景就会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重现。但她不想让他看出这一点,因此,她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他黑袍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雅麦斯的穿着整洁而随性,样式是他最为钟爱的无袖中领款,腰间系一根同色的绑带,脚上是一双暗黄色的牛皮透雕平底凉鞋。除了那两条强健结实的胳膊外,身体的其余部位都处在柔软布料的包裹下,肌肉线条依稀可见。他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完美的身材比例,即便是最朴素的服饰,穿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格外出众和潇洒。但这时,荷雅门狄却突然发现,这不是雅麦斯平时最常穿的那件纯黑色长袍。这件黑袍上有玄黑色的线绣着的几何图样暗纹,低调奢华,层次感十足,但因为颜色相近,所以并不显眼。看来他为了今天的会面,特地挑选了和平常不一样的装扮。荷雅门狄有趣地思考起火龙的巧思妙想,差点忘了原本想要说的话。谈话的空白有些长,她赶紧找了话题来打破沉默。“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会喜欢变成人形,睡在一张床上呢?虽然我早就习惯了你用法术幻形的这个姿态了,可我原本以为,至少在睡觉时,你会变回龙形呢。”
“我也想。”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刚才她的一番打量,让他好生紧张,又有些暗喜。他几乎就要抚摸或者亲吻她的脸,却勉强忍住了。尽管雅麦斯对于错过了一些暧昧的气氛颇觉惋惜,但他还是能耐心而细致地解答她的问题,“那边的洞看起来挺大的,但是对现在的我而言,还是略显拥挤了些。睡是能睡,可总归没有成年前那么舒服自在了。要时刻注意姿势,担心头或者翅膀会不会撞到洞顶。虽然一次也没真的撞坏过,但心里总是悬着,睡得也不踏实。这么两相一对比,我当然更喜欢用人形睡在这里了。”
荷雅门狄回忆起他本体的庞大形态,心中不禁认同地点了点头。那头威武的赤色巨龙是她毕生所见最壮丽和难忘的风景,每每想起,都会觉得震撼不已。
“你还想了解什么?尽管问吧。为了向你请罪,弥补我之前的过失,不管你提出什么问题,我都会尽力满足。”他的语调出奇温柔。
荷雅门狄拿起床头柜上的木笛。刚才进来时,她其实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支别致的乐器。它长约二十英寸,有七个指孔,表面肌理细腻而光滑,虽然不是很新,却也算得上一件精品。“你昨天吹的就是这个吧。”
雅麦斯从她的手中接过笛子,轻轻吹了口气,试了试音准。悠扬的曲调开始响起,宛如山谷间流淌的清澈溪水。荷雅门狄正沉醉其中,十几秒后,他停下了,将笛子重新递给了她。
尽管只当场吹奏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荷雅门狄还是忍不住惊叹起他的技艺,“哇,没想到你会吹笛子,而且还吹得这么好。”
“我会吹笛子,就这么让你意外吗?”
“当然意外啊。瞧瞧你,那样威严又强悍,一看就像个打架高手,我实在没法把你和音乐家的文雅形象联想在一起。不过,这也是因为你太小气了。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邀请了我一次,以至于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来还有这样的才艺。”
“别拿我取笑了。你如果喜欢听,我随时欢迎你来。但其实,我也只是自己瞎吹着玩儿,图个乐子罢了,并没有多么专业。除了笛子以外,我也不会别的乐器了。”
“你这突然之间变得这样谦虚,我还真的有点不太适应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要来捧场的。不许反悔哦?”
“绝不反悔。只是实话告诉你,我会吹的曲子也就十来首。你恐怕很快就会听腻的。”
“十来首也很多了呀。”
“可我已经学了几百年了,才只会这些。”
“而我连一首都不会呢。”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逗。
雅麦斯怎会听不出她暗指的意思。他的心中涌起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温暖的笑意。“等有机会,我教你。”他保证道。
“一言为定哦。”荷雅门狄眨动着眼睛,对这个提议充满了期待。
时间还尚早,雅麦斯想多留一下她,便提出到客厅里坐。荷雅门狄欣然答应,让某张椅子等来了它的第一位访客。雅麦斯到地下储藏室取出了几罐鲜花“茶坯”——有茉莉、洋甘菊和玫瑰——按一定的比例倒入茶具中,再配上少量的沙棘果干,用热水搅拌在一起焖泡。不一会儿,一大壶暖暖的花茶被他端了出来,同时上桌的还有一碟杏脯、酸角糕和奶棒。二人相向而坐,一边品茶吃零食,一边聊起了天。
“你也欠我个愿望。”他昂然说道,让她感到了一丝困惑。“你和我分享了你的发明,还记得么?你让我跨越了半个花园的距离,出现在了你面前。但是,另外的半截效果,你却没有展示。下一回,该换我召唤你了。”
“雅麦斯?”她放下了准备要喝的茶杯,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你愿意学魔法?”
火龙挠了挠他的下巴。“只学和你相关的。”
“好呀。”荷雅门狄笑起来,“看来,我们有不少约定等着我们来履行呢。”
“是的,还有那本书。”有了这次的赴约,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那本他们只看了一次的推理小说,也终于能重新看下去了。雅麦斯打趣地问道,“你没有一个人偷偷往下看吧?”
“没有。一直都停在上次看的那一页。我还在担心你可能没什么兴趣呢。”
“我很有兴趣。”他说,“只不过,我们得从头看。因为我之前一直都没有真正看进去,尽顾着想你了。”
荷雅门狄笑不露齿地抿了抿唇,心中满是喜悦。“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擅长说情话。”
“好巧,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我还有这样一项技能。大概是今天新学会的吧。”他短暂地闭了下眼睛,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当他再次睁开火红色的眼睛,藏于其中的温情早已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淌向这位少女。
受到这温柔攻势的荷雅门狄不禁又一次脸红。她为了掩饰自己而吃起杏脯。口中的味道酸甜交织,而她的心则充满了更多的甜意。她真的很喜欢雅麦斯现在的样子。她沉浸在他所营造的这份温馨的氛围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梦幻的光芒。尽管这头火龙一直以强硬、狠戾的行事风格为人们熟知,但现在,他却变得如此温柔,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他的转变而变得更加美好了。
然而,这个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她从者眼中的温情慢慢散去,变成了符合他性格和身份的模样——重新变回了那个被卡塔特的风水养育起来的骄矜而倨傲的上位龙族。
“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可以答应我。”雅麦斯说。他的声音透露出一丝重量。
“什么?”荷雅门狄的坐姿从后仰变成了前倾,全神贯注地看向他。
在吸了一次气后,他郑重其事地要求道,“我向你表白的事,请你藏在心里,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不能说出去啊?我们不是已经在……”她话语未尽,但意思却很明显。难道雅麦斯他——不想和她继续交往下去?
“因为,这在卡塔特,是禁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艰难。
这个请求难免有些尴尬,雅麦斯难过地低下头,避开荷雅门狄直视过来的目光,偷偷用余光瞄向她。事情和他料想的一样,她果然担心起来,满脸愤懑。
“我不后悔爱你,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只是……这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了。我不想给你的名誉带来任何负面影响。我知道这很难让你接受,但我相信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们……”他戛然而止,觉得自己惭愧得无以复加,无法再往下说下去。
“我懂你的意思。”荷雅门狄眼中闪烁,猛得想明白了什么。“你是龙族,而我是人类。这大概就是让你担忧的根源吧?”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颤音,她继续说,“龙王不会允许你我这样的关系存在。我们的感情注定不会被这片土地,被生活在这里的种族所容。你明知他们不会接受,却还是向我表白,你做出了相当冒险的行为。这一切,我都明白。”
幸好她理解了。雅麦斯感动至极,险些要激动地呼喊出来,并且冲上去把她抱住。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目光小心翼翼地向她探去,“你如果想和我保持距离,我绝不怪你……”
“可是,我……”荷雅门狄稍稍低头,冰蓝色眼睛中的迟疑一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光芒。“我已经无法收回对你的爱了。”她缓缓地、无比清晰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雅麦斯,让我们对外仍维持原有的关系吧。而我们内心真正的那份情感,就让我们把它深藏起来,只属于我们彼此。”
有些东西是可以打破的。雅麦斯心想,感到喉咙里一阵震动,看着荷雅门狄双颊的红晕在她白净的皮肤上越来越明显。但这次她没有再回避他,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始终保持与他的对视。一些东西流了进来,填满了雅麦斯的心间。他愿意抛开一切的世俗偏见和规矩,只为了投身到她的爱意之中。
他来到荷雅门狄的身前,单膝跪了下来,向一个虔诚的求爱者一样,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紧紧地握住。红眸深切地凝视着她,一个决定在心中落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柔声说道。
两人手牵着手走出洞穴外。火龙展翼而起,在炫美的红光中完成变身,像浮在空中的一座龙形珊瑚礁岛。他的鳞甲坚如磐石,闪烁着赤红的光泽,原本寒光逼人的竖瞳此刻柔情蜜意,凝望着下方的少女。
“来,到我的背上来。”他用低沉而富有力量感的嗓音对她说。
这是他们签订契约后,雅麦斯第一次主动邀请荷雅门狄上自己的背。荷雅门狄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这代表了他已经全然接纳了这位契约者,认同了她的主人身份。从今往后,他们将不分彼此,同担荣辱,真真正正地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的龙术士主人一跃而上,跳到他的背部,落点选择得精妙绝伦,恰好是脊椎骨的中段区域,位于隆起的翼骨之后。此处曲线流畅,宛如天然的鞍座,是整个龙背上最为宽敞和平坦的位置。龙术士稳稳地落在这里,屈身蹲下,手掌轻轻撑在火龙温热坚硬的鳞片上。那传至掌心的体温为这份结合增添了更为强烈和真实的触感。她想,这个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时刻,永远都不会从她的生命中剥离出去了。无论是荷雅门狄,还是雅麦斯,都会将这一幕铭刻于心,一生一世也不会忘。
雅麦斯振翅飞向东北。他打从娘胎里来的飞行天赋让他飞起来可以无视惯性,恣心所欲地加速。而龙术士登峰造极的驭龙技巧也使她不必坐下,就能够在全速飞翔的火龙背上站稳,仿佛他们二者天生就粘合在一起,是一对完美无缺的搭档。在天上,他们可以不用被任何可能经过的人打扰,能一下就到达目的地。荷雅门狄猜,他们要去的地方应该不会离开卡塔特山脉的边界,尽管她内心其实有一些更大胆的想法。事实证明了她的猜测。雅麦斯在靠近“龙之心”山顶的位置减慢速度,降落在一片葱茏的树林空地中。这里在很久以前曾留下了一位被爱情所困的龙族最后的痕迹。他的尸骨与大地融为一体,化作滋养根茎的春泥,静静躺在那棵被称作亿年树的巨树下。时间过去了几千年,与逝者同时代的亲友已悉数离去,这片幽静的空地也不再有人踏访。而今,雅麦斯领着荷雅门狄前来,追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足迹。
山顶的旖旎光景映入眼帘。温暖的阳光仿佛柔滑的丝缎,穿过空地上唯一生长的大树,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上挥洒下薄薄的金黄色光芒。这棵参天古木如巨人般伫立,足有八十多米高,枝干粗壮有力,树顶形似一只大蘑菇,饱满的叶片将整棵树装点得郁郁青青。
二人的影子在嫩草覆盖的土地上晃动。“它叫亿年树,是我族第一个爱上人类的族人——拉刻西斯的最终归宿。”雅麦斯的目光绕过身边的少女,看向蔚然可观的亿年树,寻找曾经的历史。“拉刻西斯是菲拉斯的祖父。他从人界带回来一个人类女人,对她爱如珍宝。但这段感情并未获得任何人的祝福,甚至连女人的名字都被史官抹去,无从考证。海龙王大人极力反对他们的结合,坚持让拉刻西斯迎娶早年的定亲对象——他的堂妹伊纹纳作为妻子。为了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拉刻西斯无奈妥协,和伊纹纳达成了不婚协议,以诞下子嗣作为交换条件,得到了和爱人同居的机会。之后,他便在辅助伊纹纳抚养孩子之余,维持着和女人的关系。然而好景不长,他爱着的那个女人没能陪伴他白首到老,她在某天突然离世,死因成谜。拉刻西斯愤怒地向堂妹讨要说法,却不料将她逼亡。而他自己也在不久后,怀揣着对挚爱的思念哭死在这座山头。他的遗体并未迁入‘龙之翼’的墓葬群,与伊纹纳及其它的族人葬于一处,而只是就近掩埋在了这棵大树下。”
“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荷雅门狄用手捋了捋被风吹拂的头发,凝视着那棵大树。她曾许多次在天上玩“幻影”长跑游戏时经过这座山,却从未驻足细赏。昔日只觉得它高大孤独,如今才方知它背后深藏的奇闻。树虽古老,但依旧挺拔苍翠。伸展的枝条上,一些新芽正悄然冒头,彰显着大自然中最令人惊叹和着迷的循环。阳光赐予了它们新生命,使这历经沧桑的老树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
“这个故事在卡塔特一度广为流传,后来随着族长的严令颁布,关于它的讨论也遭到了彻底禁止,就这样逐渐被时间淡忘,隐匿在了历史的故纸堆。”雅麦斯说。
荷雅门狄看着火龙的侧脸,疑惑渐渐浮现在她的眉宇间。“那么,那个伊纹纳,真的只是被拉刻西斯逼问了一下,就选择了绝路吗?”
“是的,”雅麦斯觉察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据传,她一头撞向了‘龙之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他们平时一定积怨很深。也许那个人类在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拉刻西斯将所有的账都算在了伊纹纳的头上。至于那名女性,她究竟是因何而亡的?”
“有一些人认为是中毒,但这终究只是没凭没据的揣测罢了。那些深藏的秘密,任何可能对王室形象构成不利影响的细节,以及他们的生活点滴,都不会在官方的记录中出现。拉刻西斯虽贵为王亲,却受制于海龙王定下的婚约,被迫在自己的堂妹与爱人之间左右为难,顾此失彼,最终因无力保护所爱之人而招致悲剧。他和那个女人以及伊纹纳都是不幸的。而我们不同。”看出了荷雅门狄的忧虑,雅麦斯马上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我既没有姻亲关系的掣肘,你又是卡塔特的首席战士,并非一个毫无地位和力量的闺阁妇人。有你我的双重身份作保障,我们不会走上他们的老路。”
曾经,他向荷雅门狄细述了那个嵌合在“龙之角”占星高塔墙上的巨龙结晶体哀婉动人的形成史,现在,又带给了她一个更加沉重和深刻的族内秘闻。荷雅门狄突然感到心头有一些发闷,仿佛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
“你真这样认为吗?”她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微笑,“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像那个故事中的女人一样,突然离奇死亡,连是否遭人所害都不知道。”
“瞎说什么呢,我们之间是有生死契约的!”他蓦然大叫一声,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你说的那些事绝不可能发生,我向你发誓,以我死去的母亲,和我死去的父亲的名义向你发誓!”火龙把手放在她的脸上,拇指轻抚她的侧颊,其余的指头插进她的白发,动作极尽温柔和爱怜,又透着坚定。那双赤红瞳眸紧紧地盯着她,充斥着炽热磅礴的爱,“哪怕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死死地护住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侵害!”
荷雅门狄犹豫了片刻,伸手贴住了他宽大的手掌。“你说得对。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在一起的。”
“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我保证。”雅麦斯仍然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她,眼底的热情如同烈火燃烧,无法掩饰。
在这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荷雅门狄稍感安心,不再让神经如此紧绷。不过,这段故事带给她的冲击实在不小。它毕竟是一段真实存在的历史,而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谣言或传说。她止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你对人类的厌恶,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在?你潜意识里认为人类会给你带来麻烦,害你无法继续做龙王心目中那个完美称职的继承人?”
雅麦斯眼中的狂热稍稍退去一些。“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过我会步拉刻西斯的后尘……不,我是说,我不喜欢人类,仅仅只是因为我个人的感受而已。其实仔细想想,也的确没什么其它深层次的原因。我自己也明白我的偏见有些站不住脚。”他慢慢抽回了手臂,对她抱歉地笑笑。
“那你现在对人类的感觉有变化吗?你有没有开始喜欢人类?”
“没有。我仍然不喜欢。”他不愿欺骗她,于是坦然相告。
“哦,所以,你还是讨厌着整个人类,但是却唯独钟爱身为人类的我。”荷雅门狄替他总结。
雅麦斯把眉毛轻轻一挑,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说。“后世的很多族人都说拉刻西斯不正常。这也难怪。一头对人类动情的龙,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异类。”
“而你自己,也变成一个不正常的异类了。”
“没有不正常。你刚刚也说了,我只喜欢你。喜欢一个个体,并不代表要接受整个群体。这两者并不冲突。”
那副理直气壮说着混账话的模样,把荷雅门狄气笑了。她有些不爽地撇了撇嘴,“也就是说,你失败了。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可到头来,你还是讨厌人类。”
雅麦斯收了神色,看着她。他们离得这样近,他能感觉到契约另一方的不安。在对这个女孩萌生了爱意、并自我接纳了这份爱意后,他一次又一次被她牵动情绪,害怕他们之间那道天然的鸿沟会突然横亘出来阻拦自己,摧毁他们的爱情。要是她是龙族,或他是人类,那该有多好。但是千余年来,雅麦斯从没有在自己的同族中寻觅到任何一位意中人——他想要的,不正是身为人类的这名少女吗?她是人类龙术士荷雅门狄。这才是真正的她。
“你也可以不喜欢龙族,可是,不能不喜欢我。”雅麦斯倔强地说着,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离自己更近。虽然担心她会有所抗拒,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荷雅门狄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雅麦斯的手臂在轻微颤抖,那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她想了想,而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很公平。”她没有任何挣脱的意图,反而大胆地靠近他,与他的唇瓣相碰,让彼此的呼吸交织。
荷雅门狄的唇轻轻碰触雅麦斯的唇,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确认。那一刹那,仿佛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随后,她勇敢地进入他的唇齿之间,探索着这片陌生的领域。雅麦斯为她的主动和勇气而心花怒放。他努力地低下头,让自己的脸庞更加贴近她,方便她用更舒适的角度亲吻自己。这一次的吻,不再偶然,也不再青涩,这是一个以嘴对嘴的、从容而充满享受的接吻。它细腻、甘甜,又无比浓烈。荷雅门狄闭上眼睛,柔软的睫毛在她面颊上投下一道阴影,放纵自己沉浸在这场甜蜜的探索中。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颈脖,用心感受他火热而坚硬的肌体和他强健有力的心跳。火龙的气息把她团团包围,像热浪般舔舐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他们的吻逐渐加深,轻微的缺氧让荷雅门狄的意识逐渐粘稠,感到阵阵眩晕,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和愉悦。
一吻结束,雅麦斯重重呼出一口气,搂着她的腰身,低哑着声音说道,“真对不起……这个初吻,原本应该是属于某个幸运的人类男人的吧。”
荷雅门狄的双眼缓缓睁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瞳眸,“可我现在在这儿,”她叹了口气,然后踮起脚,凑向他的脸庞,“和你在一起。”说完,她又给了他一个吻,比刚才更为果断,向他传达自己的心声。
整个世界静止在了这一刻。雅麦斯紧紧地拥住她,一只手绕到她的颈后,覆盖在那隐形的契约魔法阵上,一只手按住她的背脊不轻不重地摩挲,给予她更多的安全感。在他的怀中,女孩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他的双臂。他们的心跳同频,气息同步,灵魂也几乎相融。树荫下的光影斑驳陆离,点缀着这对激情热吻的男女。
终于,他们停下来,唇舌分离。雅麦斯的脸上好似初升的朝霞般烧了起来,通红通红,身子也不住发烫,留下了激情过后的余温。他竭力平复着呼吸,附在荷雅门狄的侧脸,对她细声耳语,“太冒险了,在外面做这个,万一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你放心,没有人看到。我的结界很牢靠。”荷雅门狄轻笑一声,眼里闪着自信和狡黠。
雅麦斯把她的手攥在手里。“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是,我们的交往最好还是保密,不要和任何人说。那些伺候你的守护者,哪怕关系再亲近,也不能透露半个字。我也不会告诉费扬斯他们。当然,现在的隐瞒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们关系稳定了……”
“我知道。”她没有让他说完,堵住了他的嘴——不是用吻的,这次,是一个深情的拥抱。
雅麦斯什么都不再说,除了立刻用双臂将她拥紧,热烈地回应她以外,他的心已经容不下任何其它。怀抱中的人让他充满了幸福感。她,他的爱人,他的全世界。他真希望自己能永远抱着她。
亿年树静默如初,风过之处,叶片轻轻摇晃。这棵古树不为任何人所动,只是自如地舒展着枝叶,静观世间的悲欢离合。无论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别离,还是相知相爱的人们在树下定情,都无法撼动到它。而那轮由龙王创造的永不坠落的太阳,依然高悬在天空之上,像一个更加超脱于世的观察者,无私地给予这片大地一切光亮。
树木总会枯萎,太阳终将黯灭,但至少这一刻,它们都处在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