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与无央有数百年夫妻名分的云华也不曾知道他身上有这一处自戕的伤口。她不敢相信无央为了赎偿罪孽不仅自囚千年,还凌.虐了自己的身子。此时再回头审视自己身为遗孀的立场,真真是个极具侮辱性的笑话。
我盯着无央的伤,抬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只觉衣襟下的骨血隐隐作痛。
“你不欠我什么。”
他笑笑,“我须得体会你的痛,才有资格与你论及‘设身处地’与‘感同身受’。皮肉上的痛我已经体会到了,却不知内里的痛能不能领会到些皮毛。”
哪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亦或是同床共枕的爱侣,都不可能透彻地领会彼此心里的伤痛,他们只能相惜、相伴,相互慰藉,所谓“感同身受”谈何容易。
可我不忍心把这样的话说给无央听,毕竟我也无法领会他的痛,只是一味地想要抹平那道由我而起的伤。
“玉儿,你走,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谁也拦不住你。”
“我满手血债,是个罪人。您不能纵我。”
此时的他已收起神泽,我亦灭去神火,苍岭剑银紫色寒光陡然浸染天地。无央其人,本就凉得似冰雕雪砌,此刻浑身遍布冷光,愈发显得寒凉难以亲近,哪怕他刻意笑得温热,也好似徒劳。
他像是对自身的寒可伤人有所自知,于是和我说话时格外谨慎,措辞一阵,才道:“玉儿,你的伤...还痛么?”
见我没有立时回应,又补道:“这是我一直最想问你的话。从那一日起,睡梦中见到你也只有这么一句。”
我跪在他脚边,垂眼道:“不痛了。您不必顾我,我是个罪人啊。”
无央跟着蹲下身,身量压至与我齐平。
这么一靠近,他胸口那沤了千年的伤散发出的浓稠血腥气汹涌灌入我鼻息,惹得五脏一阵剧痛。
“玉儿,我也是个罪人啊。他们说你胸口的伤是烙在你身上的罪证,可那分明是我的罪证啊。然而,上天不仅恕了我的罪,还将神职托付于我。如今,我是天神。你的罪,我恕得起。若有天罚,我也挡得住。”
高高在上的天神委身于污泥中,字字泣血地自咎己罪,四下众仙却立在高处,面露怯畏,却又说不出的严峻,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模样。
我只觉身上每一处骨头都紧得就要崩裂,强忍着平静片刻,才开口道:“我的罪与您不同,也绝非您一人说恕便能恕的。方才我对您出手了,弑神一事,即便只是起心动念,也该下地狱。”
此言一出,我血染仙界的真实目的便昭然若揭。
“你说...什么...”无央身子猛烈颤抖一阵,整个人险些栽倒在泥潭里,“你...你...今日所作所为,原来...是为将自己判下地狱?!”
他难以自持地伸出手想要握紧面前一副弱骨,却想起我胸口的伤,是以手僵在半空里,不住颤抖。
“玉儿...”
我始终沉默着。该要怎么回应?难道亲口对他挑明我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留住释天?为了释天能寿与天齐,我甘愿堕入地狱。
这些话不必多说,无央已然明了。而我胸中的不忍几乎要将我摧毁。
他在我面前颓然往后一仰,勉力撑住身子这才不至于跌坐在地,整个人却看起来摇摇欲坠。
天神此般模样,与凡间失意男子无异,而他此刻的“凡实”模样正是我最怕在他们身上看见的。是以,我慌乱地扑倒在地,跪拜在他脚边,不敢言语。
“玉儿啊,你曾说我不懂你,我彼时还觉得委屈,如今看来,并不冤枉。我竟以为你当真只顾与千媛女君的养育情分而步入疯魔...你今天根本就不打算杀云华吧,刻意为难她,不过是想将我牵扯进来。你担心几十条杀孽不足以下地狱,唯有弑神之举才是万全之策。”
“不是的。我本来就是要杀云华。即便不杀她,几十条杀孽难道就不是罪了么,难道就不疯魔么?”
“杀孽是我的罪,我来担,我来赎。”杀神微笑着道,又无力地看向跪在身侧的我,“为何一定要杀云华?”
杀神问罪,当秉公无私,不存杂念,可无央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极度荒诞的期待,他希望那个要杀云华的理由能和他有关。
而我,竟也听出了他的荒诞,于是只得将身子压得更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无情,“您心怀慈悲,对众生皆有宽宥之德。我怕今朝的罪不够重,被天神赦了去,这才不得不杀您发妻,如此您才不会对我留情,这是其一。其二,云华背叛天神,我不知在二位尊神眼里这是不是一桩值得发落的罪,但在我这里,此乃死罪。”
这样的理由算是与他有关么?无央沉默地衡量着,心里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但我既然已经伤损了天神真身,罪孽应当攒够了,不用再害云华女仙性命。今日哪怕您有意恕我,六道神也不得不送我堕入地狱道。入地狱道者,不配承接天命飞升为神,如此,六道神位后继无人,释天终得不陨,不落...”
“你为了他竟...”无央止住话头,颓然按了按眼角,“释天他...未必舍得成全你这番心意的。”语声依旧温柔含笑,眼里却沁出泪来。
他垂在地面的指尖蹭在湿软的泥土里,苍白的肤色与分明的骨节在脏污里无端描摹出令人心酸的破碎感。
“您的手弄脏了。”
“跪在泥中的人是玉儿你,不是我!”无央难得疾言,又立时后悔不该,只得无奈地对我笑笑。
我也笑笑,“是。幸好是我,不是您。”
无央脸上又添两道泪痕,散落的半截衣衫落在浊而厚重的泥浆里,一点点往下沉。
他强压着喉咙里的哽咽,“玉儿,我不忍你堕入地狱,可你为此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叫我怎么做才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好?”
我笑着宽慰他道:“您啊,什么都不用做。轮回道上的事自有六道神决断。”
无央反手一抓,十指狠狠扣进泥土里,口中的声音听起来却淡淡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