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来,日已西沉,窗外树影细长地倒在残阳下,把金红色的庭院割得四分五裂。
我趿着鞋下床找水喝,门外的人听见里头的动静便门也不敲地推门而入。
余晖似血流般顺着敞开的门扉泼洒在我脚边。我往后躲了半步,退进昏暗的阴影里。
我怔了一瞬,故意沉下脸,“讲了多少回要敲门!”
落仓懒得搭理我,顺手夺过我倒给自己的茶水,动作粗鲁地将水洒了半杯,剩下半杯他一饮而尽。
我无奈地掸了掸袖口的水渍,“宫宴散了?”
“还没。”
“宾客没散,你这个当主人的怎么好先离席?”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从花几上拿起茶壶重又在他喝过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还给我。
风从没有合拢的门扇间刮进来,落仓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打着旋。
他回身走到门边,单手关紧门。
我眼角酸痛,迎着他笑问,“你在宫宴上吃饱了没?”说着,拎起他有胳膊的那只袖管闻了闻,嫌弃地丢开,“一身酒气,没少喝啊。”
“宾客敬酒,我这个当主人的怎么好不喝?光顾着喝酒,的确没吃什么东西。”
我啧啧称奇,“宾客敬酒你便乖乖陪着喝?当上修罗王就是不一样,在人情事故上竟开了窍。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你随便做吧,做什么我吃什么。”
我很爱为身边的人下厨,在这一点上落仓和兄长不约而同地给予了支持。当然他们支持我的原因并不相同。兄长是为了成全我对人间烟火和寻常温暖的渴求,落仓呢...落仓只是纯粹地喜欢吃我做的饭。
厨房在院子的另一头,我顶着风往外走。
落仓陪我一道,走在我前面,迎面的风将他空荡荡的袖管啪嗒啪嗒往我身上打。
我跟在后头悄悄抹了一把泪。
落仓粗心,不可能在这些细节上照顾到我的感受,若是兄长一定会刻意落后半步,不引我心痛。
但落仓的粗枝大叶算得上是一剂良药,在我拼命和自己较劲的时候能使我松快下来,好像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值得人去为它痛苦。
他的那只胳膊,是为我而断。
凤凰浴火□□,若得亲人削骨割肉滋养,当涅槃重生。
此乃远水落氏一族的禁术,禁术封禁在仙界禁书阁,唯有天君得窥。
我死后百年,落仓自地狱归来。地狱道外,早有人久候。落仓凌厉的目光在面前那头戴七彩麒麟心丹冠的女人身上上下打量,半日才认出是仙界女君,他的神色却并不因为认清来人而恭顺。
身着层叠华服的女君与蓬头赤足、衣不蔽体的恶囚相对而立,两者之间本该有气势与姿态上的云泥之别,但女君在落仓的逼视下,竟荒唐地感到那目光能割开锦缎,蛮横粗暴地划在她高贵胴体上。
女君勉强按捺住气息,故作镇定地挪开眼,以逃避那鲜血淋淋的对视。
落仓开口道:“这世上只有落玉愿来接我,也只有她该来。”
所谓“愿”与“该”,一为心之所向,一为造化弄人,两相纠缠,我与落仓之间的牵连终是始于亲缘但不止于血脉。
女君只想速速离去,便毫不委婉地将我的死讯与重生之法言简意赅地告与落仓。
她话音未了,落仓已果决地砍断了自己一只手臂,用另一只手从地上拾起来递上前,“够么?不够我再取。”
于是,我噬他的骨,饮他的血,啖他的肉,行的是寄生恶蛆的下作勾当,却修出个涅槃重生的无上善果。
落仓不许我为这件事谢他,每每见我泫然欲涕他都很不耐烦,口无遮拦地撂下几句重话,立时逼得我悲痛全无,气愤不已。
平时我进厨房他都在外头候着,今日却破天荒地随我一道站在灶前。
“我给你做道汤吧,去去酒力。再煎两块饼。这样够么?”
“没有肉。”
“肉汤...”
“那就够了。”
我着手生火,他仍是不走,也不上前帮忙打下手。
我蹲在炉灶边侧身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他向来不绕弯子,直言道:“我见到释天和无央了。”
干柴上的小刺戳进指腹,我缩回手,在衣裙上随意地抹了一把,继续生火。
“都来了啊,你面子大得很嘛。”
“他们是为我而来?落玉,自欺欺人最没意思。你这人干的事都顶没意思。如今你苦尽甘来,修得个跳脱轮回的善果,却偏要躲在我这里。我问你,你究竟如何打算?难道真的永远窝在这四方庭院里?”
我撇下手里的柴火,起身怒视他,“落仓,你不戳我心窝子难受么?”
他吼道:“我不戳你心窝子难道你就能活得好一些么?”
我和他置什么气,他哪怕说出来的话再难听也不外乎只是想让我能活得好一些。
这样想着,我立时偃旗息鼓,语气软下来,“我不与你吵。你就让他们当我死了,这样我真的能活得好一些。他们也能活得好一些。”
落仓胸口起伏,懒得理我。
我也懒得和这个断情绝爱的家伙多费口舌,重又蹲下生火,待灶火渐渐生得旺了,再去处理肉和蔬果。
他平息片刻,忽而又开口道:“如今你有你自己的位置,绝无可能接替六道神位,释天该高枕无忧了,你还躲着他做什么?”
我搁下菜刀,看着他,“落仓,我知你从未爱过,因而不能体会我的心境,这怪不了你。你不能体会,我便来说给你听,我啊,真的很害怕听到你提起他。我很想他啊,也很爱他,他是我愿意为之灰飞烟灭再不入轮回的人啊!可我不能见他,也绝无可能与他长相厮守。你每回提起他我都感到一阵剜心的痛,是真的,很痛。”
落仓见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时,既没有流泪,面色也不见悲痛,心里反倒更加不安。
“好,今日过后我再不会和你提他。但你今日须得把话和我说透。”
“那就说透罢,可我说了你未必能懂。我也不是再不能见他,有朝一日若他不再爱我不再念我,我就不用躲了。”
“真有那一日,你就不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