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萧融策马急奔在这个湿淋淋的世界里。
春明门上灯光一闪,一个身披蓑衣的将军从垛口俯下脸,厉吼道:“何者闯城?”
雨水打得视线一片模糊,萧融手攥马缰,从蹀躞带上解下鱼符。守城的小兵接过去一看,对着城楼道:“是景阳侯!”
“景阳侯”三字震得萧融心尖一跳。圣人对他格外优待,究竟是看在长公主的面上,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伴读郎们的影子呢?
他抬眸细望这座前魏南阳公主从之一跃而下的城墙,肺腑间一阵钝痛。“我要出城。”
那将军敲着刀鞘一思忖,方想起入夜时分齐王的令信,举手一挥。“开城门!”
四五个小兵一齐动作,随着“咂咂咂”几声滞响,漆黑城门开了一条缝隙。萧融一掣马缰,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天地。
夜已深沉,放眼望去四野空旷,哪里还有一个活物,唯风声呼呼,寒雨砭骨,与他作伴。
他全然没有目的地策马乱奔,不知何时入了山,头顶是密匝匝的林子,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速度慢了下来。
天边响起一声巨雷,马匹一惊,当即前蹄高举,引颈长嘶。萧融试着“嘘”声安抚,哪知这马忽然狂性大发,四蹄乱蹬,几下将他摔落马背,接着马蹄一扬,往云雾缠绕处逃走了。
他后脑落地,砸在一块鹅卵石上,“哗啦”一道闪电照彻夜空,四周鬼爪长伸的树木现出了原形。
随着夜幕重新披落,他在瓢泼大雨中闭上了倦怠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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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崇简抬起手准备叩门,门却先一步在他鼻子前打开了,露出了一双杏核状的秀目。
素薰一见他,倒吸了口凉气,缩着脖子往后躲了半步。
“许姑娘,”崔崇简让出了路,“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素薰手里那条帕子揪得更紧了,折枝花的粉裙一闪,飞快跑回东屋去了。
凝香缩在罗汉床上,捧着冒烟的热汤,头顶窗台上撂着盏素花宫灯,将她的脸照得雪白。
崔崇简见她出神,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塔米,我也是见到玉儿磊儿,才知你是我的妹妹。你不要恨我。”
凝香把碗放下,疲惫一笑,“还记得你我初见时,你正被赌坊追债——镖局的少东家会拿不出钱吗?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谢氏之人,所以蓄意接近,想要我替你引荐吧?”
崔崇简脸色微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在前陈废墟上出现时。”这世上的一见如故多半是早有预谋,凝香把外袍丢还给他,“人生难得糊涂,我当你是朋友。”
崔崇简瞳中折射出耐人寻味的光芒,“你也知道我这人想一出是一出,青阳与梁国为姻亲,我便想要与谢安联手,杀我父王一个措手不及,过两天却又觉得水乡风光旖旎,再无心那荒漠孤烟了。”他举手发誓,下巴线条坚毅,“我对你的用心,无愧于天地良心。”
“我信。”凝香灵秀的眉眼垂落,眼角微红,“我阿妈与我从来不亲,她恨我不是个男孩儿,我是我养父用米汤养大的。”
“直到我生父找来的那一天,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说‘阿枝,我们跟爹爹走好不好’。现在想来,若她有妊时遭人侮辱,是不是也怀疑生下来的不是她原先的孩子?”
“我不知灭族之祸,可我知我姓徐,我父行七,我曾有十五位堂兄,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乳名——我是家中的第一个女孩儿。”
崔崇简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手一掐就碎了,吻在她湿润的眼角,“你是我妹妹,只要你开口,我自然向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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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融朦朦胧胧见眼前罩着团昏黄的光,一个婀娜的影子在铜盆里打湿了帕子,“铛铛”的水点子溅在他的下巴上。
他一个激灵,按住了那只贴在他脸颊上的手,那女子抖抖擞擞的,险些没叫了出来,“啪”一下把帕子撂倒了铜盆里,灰白的裙摆一扬,就要走了。
萧融抬眼一望这简陋的民居,把人从后头叫住了,“你不要命了——还敢呆在上京!”
阿香没回头也没搭话,推开门径直出去了,萧融一阵头晕目眩,正低头摩挲着后脑勺的纱布,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竟然又回来了,手里还捧着只冒热气的白瓷碗。
萧融勉强把那苦药喝了半碗,将碗往案上一搁,望着离了三丈远的阿香,“这是你家?”
数日未见她更清瘦了,眉眼越发单薄,下巴尖得能戳死人,把头微微点了点。
萧融自问平日作风还算正派,时而迫于应酬不免往那声色之地去,从来也只是喝喝酒、看看舞而已,并无过分的举措,见阿香这副畏他如虎的样子,心里一阵郁闷。
他想起些什么,长长的眼尾一眯,“这里还有别人吗?”
阿香那张白花般的脸霎时就灰了,一股子哀痛的意味从晶莹的眼眸中溢了出来,对萧融摇了摇头。
萧融疑心未消,还要追问,阿香却把墙角的一尊木佛儿一指,又点了点自己那两片红红的薄唇。
“你在修闭口禅?”
阿香点点头,摘下簪子把灯花剔了剔,轻轻关上房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