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皇沉默了一瞬,一滴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随即斩钉截铁道:“不是我。”
他很快擦去泪珠,摸摸贵妃的鬓发,淡笑道:“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说罢,他命人唤侯在殿外的卫王夫妇入内。
贵妃精神不济很快睡了过去,静姝倚在床边读书。小风刮了进来,点在床头的莲花酥油灯“扑”一下灭了。静姝去探贵妃的额头,指尖滚烫的,她一时慌了,摇着贵妃的肩膀连声唤“阿娘”。
梁皇无心睡眠,一直在外头站着,听到动静疾步而入,见贵妃人事不省,也来不及等李有德,转身便要亲自去寻凝香。
结果袖子一扫,掀翻了灯架上的几只红烛,火焰滚到毛毯上,“唰”地烧了起来。
“阿耶!”
几个内侍傻了一样站着,好在静姝眼疾手快,拿起一盏凉茶泼了上去,大伙儿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替梁皇把那件着了火的外袍拽下来。
烟雾滚滚,萧融破开门,带侍卫冲了进来。宫人提水的提水,清扫的清扫,拿衣裳的拿衣裳,鉴于梁皇的脸色,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那誓言这么快就应验了吗?内侍抖开袍子,要替梁皇更衣,然而梁皇觉得四肢僵硬无比,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凝香从水晶帘后缓步走了出去。
梁皇挥开内侍,嗓音有些颤抖,“怎会如此?”
凝香望着这个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人。
他是天子,是万乘之尊,曾经拼死拥戴的臣子,他可以翻脸无情,说杀就杀,骨肉至亲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子——除却江山,他无情无义没有弱点,又会为贵妃难过多久?
凝香知道她永远也无法摧毁他,而江山二字却势必困住她此生。她眼睛一闭,装模作样念着经文,缓步踱了出去。
太医们见此情景,仿佛跌进了冰窟窿里,你推我,我推你。
静姝微微哽咽着,站在原地不动,突然间醒了,焦急地喊:“去请萨宝!请萨宝!”
请萨宝无异于说贵妃已然回天乏术,萧融恐梁皇心伤迁怒旁人,按着静姝的肩膀,边哄着边把她扶了出去。
贵妃仰面躺着,脸色白惨惨的,梁皇把她的手贴在脸颊上,近乎哀求地开口:“燕都,燕都,你醒醒!”
帝王伟业又如何?梁皇兢兢业业筹谋算计了这么多年,这一刻却恨不得将这江山付之一炬,只为换得妻子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燕都,你说你好久都没有回家了。等你好了,就让五郎监国,我亲自陪你回娘家,去你幼时骑马的草场上骑马,好不好?”
太医扎针的扎针,灌药的灌药,忙得不亦乐乎,却没有一个人敢对上梁皇的眼睛。
梁皇万念俱灰,颓丧地走到灯架边,见那烛火灿烈无比,伸手包覆住一簇火苗,手心因剧痛而颤抖不已,那满架的烛火便也随之摇曳,如同山雨将至。
“临安长公主到!”
长公主与梁皇多年有隙,梁皇甫一听见这声通禀,还以为是自己耳背了,直到看清了那团光晕里果真站着个头顶芙蓉冠的身影,刹那间竟老泪纵横,喃喃地唤长公主的乳名“南儿”。
“阿兄!”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一国之君,长公主见梁皇憔悴万分,自是心如刀绞,疾步走了过去。
她多年居行简朴,这屋子里富丽堂皇的,璀璨的灯火刺痛了她的眼睛,一时间想起从前徐家老太太的寿宴,也是这样喜气洋洋。
徐氏一族何其无辜!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梁皇何等聪明,这短短的几步耗费了近二十载的光阴。
二十年的时间,他未尝没有想过补偿长公主,他给她择婿,给她赐宅,奇珍异宝流水似地送到她面前,但凡是她举荐之人,他一律点头。可他明媚可人的妹妹终究是心如死灰,守着她的儿子,宁愿一世与青灯黄卷相伴。
此刻若他任时机溜走,那些遗憾恐怕要带到棺材里去了。
“南儿,你终于肯来看阿兄了!”梁皇上前轻轻抱住了长公主。
长公主一怔,上次他们兄妹毫无戒备地相拥似乎还是她未嫁时,他请她做他的眼睛,做他的耳朵,将徐府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不受宠爱的太子和丧母的公主,二十载的光阴,长公主望着梁皇两鬓冒出的白发,他们从相依为命走到了形同陌路。
然而抛却那些爱恨,她还有彦和,还有凝儿。长公主叹了一声,将额头轻轻贴在了梁皇的肩膀上,亦是泪如雨下。
“咯吱”一声,门被人推开了,是宫人来送药了。
梁皇泪眼朦胧的,顺着开启的殿门,外头人影憧憧,台阶上似乎有两个人,抬手一拭眼睛,原来萧融和凝香,两人并肩而坐,眺望头顶的星辰,正似昔年的他与南儿。
“砰砰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梁皇一转身,李有德拎着拂尘喜滋滋地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体态痴肥,没留神撞到了门框上,“哎呦”了一下,捂着脑门喊:“圣人!圣人!娘娘醒了!”
黎明时分,浩荡绵延的汤泉宫尚在浓重的晨雾里沉睡,一轮红日却是即将从山巅升起,天地一片橙红。
凝香一夜未眠,脚步虚浮地朝望京门走去,凉爽的空气拍打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子沉重燥热。
城门底下站着个人,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把她从头到脚一打量,撇开视线满脸别扭地说:“他醒了。”
车行迅速,很快到了齐王府。
红日挂在枝头,一道飞瀑从假山上落下,水点子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林霖站在屋檐底下,望着长廊上那个气势汹汹的女人,胳膊肘戳了下突利。“她看着像去找殿下拼命呢!”
突利熬了两宿,眼眶通红的,伸了个懒腰,转身回去睡觉了。“谁咬死谁还说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