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杜若足够狠。
她寻来的毒性极烈,哪怕裴净台及时封住穴位,半废修为地输进灵力,无数灵丹妙药加上温家圣手,也险些没将人和腹中孩子留下。
裴净台根骨受损,他长袍残留干涸血渍,略显地颓废地坐在小榻上,看着方从血肉中挣扎出的胎儿从屏风后送到他的面前。
不够足月的婴儿,是女孩,小小的一只,他一掌便可托住,脸皱巴巴的,连哭声都难以发出。
这个孩子谁都不像,仿佛他们貌合神离的婚契一般。
“这个孩子亦受了毒,有性命之忧,需到温家灵泉将养一顿时间。”婆子忧道,“哪怕活下来,自娘胎便受损,怕也有难愈之症。”
裴净台定定看着这张泛紫的小脸,须臾才反应过来般,将孩子还给奶娘,迟钝地应一声:“嗯。”
他思绪乱得很。
温家当下圣手——亦是温杜若的父亲从屏风,拿着帕子擦手坐下,乌眉沉压,相对无言。
“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这时,一个小少年气喘吁吁从门外跑来,容貌出奇的精致逼人,一双亮得摄人的眼直直看向他,又重复道:“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是她自己服毒。”
“那她为何要自己服毒?”
裴净台沉默。
少年冷嗤一声:“早知这样,我就该带她——”
“将离。”圣手沉声斥道,“休得无礼。”
“……”
温将离狠狠剜了坐榻的裴净台一眼,甩袖转身:“我去看看二姐姐。”
温家圣手并未说什么,或者说将强迫温杜若许给裴家时,他就已料到过这样结果——甚至更糟,客套安抚两句,带着早产的胎儿起身离开。
裴净台枯坐许久,残留烈毒的内脏隐隐作痛,目光停留在那扇屏风,透过纱布,看着榻上单薄如纸的人。
温杜若虽然活了下来,但情急下为将毒素引出要害,淤积于了腿下,醒来后或许将不良于行,需依轮椅度日。
他忽觉得有些可悲。
其实在此之前,温杜若从未安下心同他好好喝一盏茶。然后,这一盏难得茶便变成了如此破碎模样。
他们如何走到这地步的?
裴净台将脸埋进手心,深呼一口气。
事已至此,温杜若彻底撕裂强加粉饰的表象,露出其下他们溃烂内里,他也分不清,他是不想放手、还是无法放手了。
但此次闹剧等待他的远不止这些,毒伤根骨,他又为救人修为半废,自然惊动掌门世族。
同样的祠堂,同样的诫罚。他跪地,门口刺眼的光照进,清晰落在血肉模糊的后背。
许多人立于面前,背靠裴家先魂牌位,在寂然庄严的大堂汇成一只巨大的眼,俯瞰着他。
“我原以为你是最有希望大成的一个,最无需操心的一个,没想到你陷得如此之深,”一道失望的声音笼罩他,“你可知,肩负着什么,我如何同你说的?无情大道,注定断情,泯灭命定之人。你答你永不会动心。”
对啊,但那可是他命定之人。
裴净台喃喃:“不是还有兄长。”
“你……”那人恨铁不成钢,扬声斥道,“你要毁了你的道吗?”
难道成道便是灭己所爱,以道义之名染血吗?
这个念头忽地冒出,像是滚滚车轮下蹦出的一颗小石子,他无知无觉地断续吐露出口。
哧!
长鞭尖啸破空,狠狠甩在皮开肉绽的脊背上,血色飞溅。
“混账!”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用到他身上。奇异的滋味过去之后,尽是茫然。
“你可知错?”
另一道年轻的声音闯入:“父亲,净台本毒伤未愈,再打会身子受不住的。”
落在麻木后背的鞭子停了停,身后的人重重叹息:
“净台,你迟早会迈出这一步,又何必折腾成这幅样子,我再给你一月时间,破劫证道,否则自己离开巽风。”
裴净台伏在地上,耳鸣不断,或许他们又说了许多,责备训诫抑或软声相劝,来来回回无非二字。
断情。
要他渡劫。
随后他又被扔进了鉴心池。可没用的,这已洗不清他的杂念,带来只有挣扎痛楚。
四日后,他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鉴心苑。
温杜若已经醒了,甚至回了兑泽峰一趟,如今在院中郁葱的海棠树下,静静地坐在轮椅中,阖眸养神,整个人都要融于秋日残阳般。
他安静靠近,看了会儿,没指望答话地轻声问了句:
“你看过孩子了吗?”
却不料椅上人眼睫颤了颤,竟应了一声:“她睁开了眼,也会哭了……我给她取了个名字。”
裴净台有些受宠若惊,顿了顿:“什么名?”
温杜若没有答这句:“…她以后就留在温家吧,将离会好好照拂她。我们谁也不要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