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诉民生之哀艰,震世间之冤屈。
击登闻鼓,如面见天子。
翁渟曾问他,击登闻鼓,要受二十杖刑,可受得住?
王坤心意已决,绝不回头。他咬紧后槽牙,定定地说:“既然都选了这条路,便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我都要分说个明白!”
他明白,这里头有利用,有算计,可他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行刑之人拖起他的肩肘,血肉模糊的双腿游走在地,弥留的血迹似是宣告天大的不公,一路绵延至明政殿。
目睹之人无不偏目回避,小太监小碎步迈得极快,泼水冲刷着被血染尽的台阶。
嘉和帝龙袍正身,朝中众臣安居两侧,没有一双眼睛放过王坤。
行刑的狱吏抄了条褥子,垫在王坤身下,便退至两旁。
“草民王坤,拜见陛下。”王坤颤巍巍要起身行礼,嘉和帝急忙抬手止住。
“不必了。朕听闻,是你敲响的登闻鼓?”
“是草民。”王坤觉喉间干涩,吊着一口气回话。
嘉和帝垂下眼帘,王坤这一身的伤,倒真叫人触目惊心。
“今日众臣都在,你有何委屈,尽可说来。”
王坤嘴角抽搐,闪过一抹苦涩的笑,“草民要告,春闱之不公!”
“不公在哪儿?”嘉和帝闻言,直起身子,添了几分森然之气。
“偷梁换柱。草民所写《轻徭赋》,被吏部尚书彭富大人之子彭昌挪用了去,夺得会元之名,而草民却名落孙山,家父变卖田地供我学成至今,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我自己的错过,学业不精比不过他人,我认;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剥夺了去,我不认!”
言辞间铿锵有力,王坤喘不过一口气,猛烈咳嗽起来。
嘉和帝一招手,沉声道:“彭尚书,这是怎么一回事?”
彭富哪里料到会出这样的事,迂回答道:“臣不知此位考生言意何指,考场中人写了同个题目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稀奇。”
“题序一样,难不成内容也能一样吗?”王坤攥紧了拳头,目似双刃。
彭富不敢对峙,抄起手来,悻悻道:“陛下,此事在公堂上也辩不清楚,不如交由礼部刑部,好好查清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徒有长风穿堂而过的呼啸声。
嘉和帝抵住太阳穴,陡然发问:“不过说了三言两语,彭尚书就没了解释?”
彭富瞬间冷汗直出,从脖颈滑落至腰间,“臣,不知该……”
“想来朕还没有彭尚书年纪大,不知是彭尚书老糊涂了还是觉得朕太昏庸,一句轻飘飘的偶然之事就想敷衍了过去?”
“老臣不敢。”彭富急忙下跪,伏在地上。
嘉和帝又侧目看向王坤:“你既敢敲响登闻鼓,敢受这杖刑,你的话朕便可多信三分,但不能尽信。是非公道都要讲个理,你和彭富之言,朕现下皆不轻信。”
“陛下,草民可将考场所做文章悉数背来。”王坤话间似带了些委屈,充斥在这明政殿中,如一缕冤魂。
“陛下早已将《轻徭赋》传阅,如今人人都会那么几句,你所背的,哪里可信。”常彬睨了王坤一眼,驳了回去。
“口说无凭,不如一写分明。”柳琰晨侧跨一步,“陛下,口中内容可相同,但字迹不同。不如让王坤和彭昌各写一遍《轻徭赋》,孰是孰非,一瞧便知。”
嘉和帝眉毛一挑,问道:“王坤,你受了杖刑,打的是腿,手仍完好,你可愿重写一次?”
“草民定当不负圣恩!”
“好!不过若是最后发现不是你所做,那可要数罪并罚,不是挨几下板子这么简单了。”
彭富这下急昏了头,事出突然,待他反应过来时,已大街小巷都知晓《轻徭赋》,想逃都来不及。
那可是嘉和帝钦定的文章,想改动几乎已是不可能。
他眉目紧锁间,彭昌已被玄青司带上殿。
众目之下,玄青司围拢,已无手脚可动。
彭富绝望地闭上了眼,不顾彭昌眼神中的苦苦哀求。
“彭昌,行笔前,朕且问你一句,这《轻徭赋》,当真是你所写?”
“臣……臣……是臣所做。”
“那便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一试了。”嘉和帝手指轻点,玄青司就抬上两张桌案,摆好纸砚笔墨。
“你们都说《轻徭赋》为各自所写,那所做内容应当能记得七八分,朕就不示原作了,可以提笔开始了。”
王坤立刻执笔,忍着脊背上的疼痛,如字字泣血,山猿哀鸣,心境已不复于贡院般坦然。
彭昌却一字未写。
他凝视着空白的纸扉,笔下跳不出一个字。未等王坤写完,他就叩首伏地,呜咽道:“陛下恕罪,是臣犯糊涂,顶替了这位考生所做文章。”
“可朕方才问你,你还是言之凿凿,怎么突然改口了?”
“陛下,是臣铸成大错,是臣之错!”彭昌根本不敢起身,头深深埋进地里,不敢示人。
彭富挤出玄青司,直直跪下,前额猛猛敲击地面:“陛下恕罪!是臣!此事全由臣一人所为,跟我儿无关!我儿不知此事,替换盗名皆由臣所为,还请陛下开恩!”
王坤没有停笔,仍执意写着,嘉和帝望了一眼,叹着气:“彭富,这可是死罪,彭府上下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