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1日,周三工作日。
梁嘉早早结束病理研究所的工作,在换衣间脱白大褂时,同事摸鱼躲过来,露出羡慕的眼光。
“大喜,真羡慕你,这么早下班。”
“我是去参加婚礼,没办法嘛。”梁嘉提上背包,轻轻挥手,“先走了。”
榆理大学病理研究所一共四层,没有电梯,梁嘉每次下班都喜欢去走廊左侧的楼梯,一步一步,一楼大厅的过道离出口很长,这里的墙面都是玻璃橱窗展示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体病理标本。
梁嘉最喜欢出口拐角处的那架人体骨骼,每次走到这里,她总要停留个几秒钟,来感谢这些大体老师们为医学事业发展做出的贡献。
研究所位于学校小山坡的山腰上,算是远离喧嚣。
下山的路上,白墙青瓦的围墙高高耸立,上面爬满了应季的野蔷薇,鲜艳夺目。
这条路梁嘉走过很多遍,就算闭上眼都不会迷路,她拽紧婚礼请柬,轻提肩上的包。
路上的微风轻轻,带来初夏暖阳的味道。
梁嘉忽然定住,在树荫底下停住,她缓缓抬头,睁眼瞬间,有只透明的蝴蝶飞过,翅膀好似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斑,它飞了很久,好像有些累了,落在一片黄桷树叶上。
微风轻轻吹过黄桷树荫,悉悉的。
那一刻,梁嘉想起,这样的风曾抱过她的,在小时候,在青春期,也在长大后,她人生中每一次重要的节点,好似从没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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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寒假。
早已过了立春,但天还是很冷。
梁嘉出门时特意套了件棉服和毛线帽,时间还早,榆理城雾蒙蒙一片,太阳已经连续十几天都没上过班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周边人都很丧,就连起早赶菜市场的大爷大妈都在吐槽这天气,唯独梁嘉眼里闪动着光,她昂起头透过窗望天,心想这天总会蓝的。
跟盛满认识久了,梁嘉这个看什么都悲观主义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想法。
挺好的,这样起码不会让她时时沉浸在过去,那个过去太痛,梁嘉至今都不敢细细回想。
“安心疗养院站到了,请在此站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播报声叫醒了打盹的梁嘉,她赶紧提上书包,从后门溜下去。
搬来榆理后,每年寒暑假,梁嘉都会来安心疗养院做志愿,今年也不例外。
这里爷爷奶奶的笑声,曾一度填满了梁嘉刚来榆理时惶恐不安的心。
“大喜,今天来这么早啊!”
一个头发花白,也烫了卷发的时髦老太太,正拿着花洒摆弄门前的山茶花。
“是啊郝奶奶,”梁嘉上前挽住郝奶奶的手臂,撒娇般,“几天没见,我可想你们啦,可不得早点。”
郝奶奶放下花洒,假装嫌弃地撇眉,“你啊你,小嘴跟抹了油一样。”
走到疗养院正厅,穿工作服的年轻女人焦急地扫了一圈,直到视线落过来才松了口气。
她走上前,叹了声,“郝奶奶,都说了你不要乱走,差点就找不到你了。”
“乱走?小张你又胡说!”郝奶奶扁了扁嘴,看向梁嘉,欣喜的目光却在愣了一秒后迷茫起来,她甩开梁嘉,又举起手指着梁嘉,紧紧皱眉,“小张啊,你怎么能让陌生人进家门呢。”
梁嘉苦涩地看向张姐,轻摆手,示意她不要反驳,又咧开嘴,“奶奶,我是张姐的同事,今天是来找她谈事情的。”
“哦,”郝奶奶点点头,热情地,“那你们聊,我给你们上茶。”
“郝……妈,你今天就歇着吧,我们来就行。”
张姐见郝奶奶要走,连忙拉住,又叫同事把她带去休息。
看着郝奶奶远去的背影,梁嘉不免叹了声,她凑近张姐,“张姐,郝奶奶是不是又严重了。”
张姐重重叹了声,“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直把我认成她儿子。”
梁嘉紧拧眉头,“那她儿子呢,郝奶奶生病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
“她儿子怎么会来?”张姐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并没有多大的怒气,“郝奶奶住疗养院的钱都是去世的老伴交的,她儿子就等着郝奶奶死了分家产呢。”
安心疗养院住着各种各样有慢性病的老人,梁嘉来做志愿的这几年,这里的老人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
小时候父母离世,梁嘉都没赶上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其实她来这里,更多的是想弥补一点心底的愧疚。
能陪他们走过人生最后一段,就好像又送了爸妈一程。
梁嘉把这里当作秘密基地,就连盛满都不知道。
从没想过,竟然会在这里碰见傅治。
他好像也是来做志愿的,梁嘉站得远远的,生怕被发现。
印象里的傅治话少得可怜,怎么到这里跟变了个人,跟爷爷奶奶们聊得这样欢。
梁嘉的视线时不时被吸引,傅治被爷爷奶奶围在中间,他手里似乎在摆弄什么折纸,看上去很熟练。
“这蝴蝶真好看!”
同样来做志愿的年轻女孩从那边走过来,手里还拽着只纸蝴蝶。
梁嘉好奇,视线在女孩手中的蝴蝶多留了几秒钟,她猛然顿住。
时间仿若回溯到生日那天,梁嘉像往常一样去邮局拿笔友的信。
梁嘉自小就有个笔友,叫右岸居士,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早就不记得了,反正很早,比认识盛满还要早。
在信里,梁嘉以腊腊这个名字,把所有不能同旁人讲的,统统一股脑都倒给了右岸。
梁嘉很喜欢寄信时塞一颗水果糖,每每收到右岸的回信,就能得到一只用镭射糖纸折的蝴蝶。
这次也不例外,梁嘉盯着那只糖纸蝴蝶傻笑,被盛满逮了个正着。
“大喜你在看什么呢?”盛满很少这样八卦。
梁嘉立刻将糖纸蝴蝶藏在背后,心虚地提高声量,“没看什么啊,你看错了小满。”
“真的?”
“不能再真了。”
“那这是什么呀?”盛满绕到梁嘉身后,从她手里抽出糖纸蝴蝶,笑意根本藏不住,“傅治送你的?你跟他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傅治?”梁嘉涨红了脸,将糖纸蝴蝶抢过来,忽然恢复理智,“你在说什么啊,傅治怎么会给我送东西。”
“别狡辩了大喜,”盛满调侃道:“这蝴蝶一看就是他折的,骗不了我。”
梁嘉疑惑皱眉,“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高中我和他做同桌那会儿,看见过他折的蝴蝶,而且他很宝贝全都放在牛奶瓶里的,”盛满顿了顿,“那牛奶瓶还是你最爱喝的君君甜牛奶呢,我记得可清楚了。”
真的是他吗?
右岸那样有趣的一个人,怎会和死板少言的傅治是同一个人。
梁嘉晃了晃头,企图让自己醒过来,不再乱想。
可这一刻,疗养院大厅不知从哪儿飘过来一阵风,卷起梁嘉挽在耳后的发丝。
刚拿着折纸蝴蝶走过来的女孩,不小心撞上梁嘉手边的桌角,那只折纸蝴蝶像是有了生命般,飞到梁嘉脚边停驻。
梁嘉微微低头,她着迷般弯腰,指尖碰到蝴蝶的瞬间。
久违的冬日阳光,从天井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
榆理根本就没有春天,都三月底了,梁嘉还是脱不下棉服。
湿冷几乎是梁嘉对春天唯一的感受。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如今日般,感觉春天更冷了。
或许是因为下着雨,也或许是因为郝奶奶的离开。
梁嘉坐在医院门前的长阶梯上,任凭雨滴拍打她的长发。
她微昂头,盯着这漆黑的夜,盯着这熟悉的湿雨。
恍然间,梁嘉似乎看见了一个双手紧紧拽着小樱魔法权杖的小姑娘,大雨完全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