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自己的好奇心,应星将这个显然与此事无关却萦绕于内心的疑惑作为最后一个问题,而原本有问必答的亚多尼雅只是微微一笑,伸出了空出来的右手,选择性跳过了这个问题。
即便是只有几步的距离,亚多尼雅的身影仍旧模糊,但笑容却又显得如此真实与温暖。
若天上的圆月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亮度来源,那么亚多尼雅的笑容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温暖,让应星下意识忽视了方才认为的诡异感,不自禁地向祂伸手回握。
待到他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亚多尼雅拉着来到了一处陌生的荒芜之地,而亚多尼雅正在不远处的圆月之下等待着自己的前进,没有贸然追随亚多尼雅的步伐,应星谨慎地打量着周围。
这是自己第一次在这片梦境看到残存的建筑物,一棵枯死的巨树静静矗立在这片荒芜废墟的中心,无声地向来者述说这里发生的一切,而在巨树的底下,似乎还有一座十字形的墓碑?
在遇到亚多尼雅后逐渐被激活的好奇心驱使着应星迈开脚步,跨过堆积的废弃砖瓦,踩着生长在枯树旁盛开的白花群,他如愿地看到了墓碑上刻下的文字。
全然怪异的文字让应星无从下手阅读,他自身也不是专攻语言学这一方面的行家,让他在线解读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应星的注意力却不知为何集中在开头一行简短的文字上,文字很短,短到几乎只占了墓碑上的一小部分,但他却产生了某种直觉,这是熟悉之人的名字。
或许我应该向这座墓碑献花?
低头看向手中不止何时出现的红色伞状花朵,应星认识这种花,在仙舟外或许它还有“彼岸花”或“曼珠沙华”等高大尚的名字,但在仙舟,它只有“石蒜”这一个接地气的称呼。
又是一个不知为何从何而来的直觉,应星感觉手中的石蒜很熟悉,熟悉到令人安心,也令人几欲落泪。
但在这个渊月螺旋里,奇怪的事情还少吗?
没有去追究自踏入这处荒芜之地后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是否有其他的含义,应星俯身将这朵盛开的石蒜花突兀地置于被白花簇拥的墓碑下,起身去追随圆月之下的身影。
他需要找到真正的出口,永远地摆脱这个噩梦,而不是在不知间隔多久后再度重返。
放任潜伏在黑暗中的不详疯狂慢慢侵蚀着自己的大脑,应星离开了那短暂的避风港,再度重返混沌深处。
但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熟悉的房间天花板。
——
自己在梦境的形象是随着现实形象改变而改变。
又是时隔几年的时间,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进入了这片梦境的应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他已经全然习惯在自己抵达最底层的“树”面前,自己会不定时地进入这里这个事实。
只是为什么从第二次开始自己每次都会在亚多尼雅的腿上醒来?
应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已不再年轻的他还是会如同年轻的自己,像个弹簧狼狈地从对方腿上爬起来。
“你醒了。”
没有在意应星过激的反应,亚多尼雅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温和地与他打招呼。
“……我回来了。”没有尝试改正亚多尼雅口中的措词,应星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用自己认同的词汇向对方打招呼。
“要继续前进了吗?”拿起自己一直作为说话替代品兼顾指引作用的提灯,亚多尼雅面带微笑地询问道。
“当然……但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应星的回答显然不在亚多尼雅的预料内,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对方微微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我曾试图趁着短暂出去(苏醒)的时间里寻找关于你的事迹,但不管我以何种方式想要记住你的名字或模样,得到的永远都只有模糊不清的回忆。”
停顿了一会,应星又继续说,“还有你曾说过的渊月螺旋……不管是我认识的智者还是更具有权威的学术组织,他们都未曾听过这个地方。”
“这里是哪里,你又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亚多尼雅?”
重复着第一次询问对方的问题,应星盯着用微笑取代惊讶之色的亚多尼雅,试图想从祂的脸上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见对方低头思考了一下,脸上却不曾出现过任何困惑或疑惑等心虚的神情,再次抬头时,祂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微笑。
“不论重复多少遍,我的回答都只有一个,这里是渊月螺旋,是不断向下而通向深渊的道路,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很重要吗?”
一句超出计划外的反问打破了应星原本的设想,或许十多年后早已在百冶位置上坐稳的他会有不少反驳的方式一一说出,但此刻才刚上任百冶几个月的他好巧不巧又是那种没有按设想道路执行,自己就几乎寸步难行的性格。
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的大脑逐渐放空,应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谈话的主导权再度转移给看似温柔实则在某些方面特别顽固的亚多尼雅。
“你的目的是为了真正离开这里,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渊月螺旋带领你不断往下前进的‘向导’,不是某个名字,也不是被放逐的占星术士‘亚多尼雅’,我只是恰好担当了这两个身份。”
“你只要知道我是被放逐的罪人,是被放逐的占星术士,也是你的‘向导’,这就够了。”
“亚多尼雅(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对你的目的不重要。”
但我想要了解你的事情。
应星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掩藏在一系列问题之下的真心,对于这位与自己同行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的“陌生向导”,他早已把对方当成同伴对待。
听完了应星的真心话,这次轮到了亚多尼雅语塞。
不论是面对自己孪生兄弟与其他因为自己身份而虚情假意故作的他人,还是仅在梦中相见的因波斯或“树”,亚多尼雅都不曾如此直白地面对这份好意,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份如同表面沾满了雪□□霜的义理巧克力。
“……你头上别着的是什么?之前在你睡着的时候一直膈着我的腿根。”思索再三,亚多尼雅决定提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交换,用以堵住会给予对方比死亡还恐惧一事的好奇心。
“你是在说这枚木制的发簪吗?”
在对方肯定的答复中应星伸手摸向自己墨蓝中夹杂着暗红色的长发,尽管它已然经不住岁月的磨损,长出了些许显眼的斑白发丝,但过长的头发仍是阻碍了他的作业。
而在迫不得已要加紧完成单子的情况下,应星在工造司大门前的巨木上随手摘下了一截枯枝,以此来绾住长发。
没想到这截枯木也被当做自己的一部分浮现于梦境,应星的内心百感交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倾听亚多尼雅的要求。
“我想要你替我锻造一支属于我自己的发簪,不是你头上的那支,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发簪。”特意强调了“属于我自己”这五个字,亚多尼雅继续说着这个绝无实现之日的交换,
“哪怕我目不能视,无法看见这支发簪的模样,我也想要一支你赠予给我的发簪以作你我友谊的象征。”
“作为交换,我会在那个时候满足你无可存放的好奇心,把曾经属于‘我’的故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你。”
“此话当真?”
应星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尽管从两人曾有过不下复数的交谈中应星得知彼时的亚多尼雅仅刚过弱冠,但有的时候表现出的阔达平和心态让他怀疑对方像他遇见的长生种一样实际年龄远超于外表。
这是亚多尼雅第一次向应星表现出自己执着地想要什么,也是他敲碎对方坚固不可摧的心墙,第一次得以窥视里面的柔软内在。
“我从不说谎,应星。”回答他的是对方温暖柔和的微笑,以及提灯中闪烁的点点微光。
“直到我们走到最深处的终点,直到你真正地离开这里,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现在,前进吧。”
然而,应星不知道的一点是命运早已在暗处将一切都将其明码标价,所有人都是命运手中的人偶,无人能逃过支付代价的责任。
一如渴求着永恒沉眠的刃,应星期望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
……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