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市肿瘤医院。
陆时生给陆望潮擦洗了身体后,开始收拾床头柜上的垃圾。
一个月前,陆望潮的病突然恶化,县医院的医疗设施不足,大夫只能建议转院去江北治疗。
短短几日,病魔便把这个强壮的男人折磨得形同枯槁。
陆望潮整日连床都下不了,精神也近乎恍惚,经常躺在床上说胡话,喊着疼,重复说着自己要死了,严重时还会胡言乱语,说一些陆时生听不懂的话。
陆时生打开早上送来的饭盒,里面的鸡汤原封未动。
他拧了下眉,“爸,给您带的汤您怎么又没喝?”
陆望潮嘴里念叨着,“我不喝,不喝!你在里面放了毒药,要毒死我!我才不喝!”
他经常这样说,陆时生习以为常。
他用手指探了探温度,汤已经凉透了,最上面漂浮着几片油点,卖相着实不太好,没法儿让陆望潮喝,只能拿回去热热。
“什么时候回家?”陆望潮再次问出了被他重复不知多少遍的问题。
这些日子,陆望潮天天吵着不治了要回家去,陆时生早已习惯了着陆望潮的每日的这些叫嚷,只自顾自收拾着,随口敷衍地回了句,“您病好了就回去。”
陆望潮一听便知道是回不成了。
他有些急,“时生啊,你当初想跟那步梨姑娘一块去江北,是不是想离我远远的?你跟我一块生活很压抑,所以想逃,是不是?呵呵,现在可好了,来江北了,你如愿了,你想待在这里不回去是不是!你要不回去,我明天自己回去!”
陆时生淡淡道了句,“行啊,您知道怎么去车站吗?”
陆望潮握紧了拳头,瞪着眼说道:“我找人打听!在这儿死了,就是客死他乡,我死也要死在花溪镇。”
“那您先打听好再走吧,不然在大街上犯了病,就真是客死他乡了。”陆时生静静听他说着,手里的活儿也没停,这会儿拿了块抹布把床边柜上的脏污都擦得干干净净。
旁边跛脚的大爷听了为他狠狠捏了把冷汗,生怕他把自己老子给气死了。
陆望潮倒是跟没听见陆时生的话一般,躺在那里眼神一片空洞,他没再说话,绝望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之后又低低开口。
“我该走了,去找他们......”
“我是个有罪的人......”
“我对不起你,但我给了你一条命,你也应该给我送终。”
“等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带回花溪镇,埋在坟地的最东边。”
他精神恍惚地念叨着,忽然停住看着陆时生。
陆时生给他递过来了一杯温水,“口干吗?喝点水。”
陆望潮没抬手,目光深深地望向陆时生,他的眼神比往常多了很多不一样的情绪,半晌,他忽然开口问:“时生啊,你恨我吗?”
陆时生愣了愣。
对于他这个父亲,若说他心里没有恨,是假话。
陆望潮经常骂他,骂他是个克星,害死了他母亲,让他们原本好好的一家人阴阳相隔。
他不记得自己那些过去,或许他混蛋、败家、不务正业,可他既然已经忘了,为什么要一直用过去的事折磨他?
陆望潮出去干活儿,常常一走就三个月到半年不等。他不在家的期间,陆时生的生活会轻松很多,他认真地干着自己的工作,告诉自己要往前走,总会越来越好的。
望潮木工坊和快递站渐渐有了起色,陆时生本以为生活在慢慢地回归到正轨,可等陆望潮一回来,生活就会被立刻打回原形。
他明明在变好的,为什么他父亲一直不能承认他现在的好,而要提他肮脏不堪的过去呢?
他真的不能被原谅吗?
陆时生想不明白。
有时候他会很想记起自己从前到底都做了什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可他又很害怕自己想起来,他怕自己没有勇气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没有勇气再往前走。
“要不是你,你妈怎么会死?”
“你往医院不管不顾地一趟就是一整年,醒了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以为不记得了,你做的那些事就能一笔勾销吗?”
“别以失忆找借口,你记不得了,我都还记得!”
“你就应该也死了!”
“你活着,只能是赎罪。”
陆时生清清楚楚记得陆望潮跟他说过的这些话。
可既然陆望潮希望他死,当初又何必倾家荡产去救他?
他刚醒还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听护士说过,他醒过来的几率非常小,可陆望潮偏偏就是守着那小到可怜的几率,坚持到奇迹发生。
陆望潮没放弃他,是想等他醒过来后,狠狠地折磨他么?想让他接下来的一辈子都在悔过与痛苦中度过么?
或许是吧。
陆望潮想让他赎罪,可没料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在醒来之后把之前的一切过错忘得一干二净。
他怎么能不气?
所以,就像他说的,陆时生活着,便只能是赎罪。
陆时生把水杯放了回去,平静地说:“我是恨你,但你是我爸,我得给你治病。”
就像他当初在医院日复一日照顾他一样。
陆望潮听过,整个人像是瘪了下去,蔫蔫地说:“我不是你爸,你没义务管我的。”
陆时生觉得他又开始胡说,他没心思再跟他拉扯这些,命令式的口吻说了句,“那也得治病。”
说完,他带着装好的饭盒和衣物,出了病房。
*
陆时生在老旧的居民区租了一间地下室,作为他在江北市的临时住所。
房间只有十几平米,但陆时生东西少,对住处的要求是干净、能睡人就够了。
刚来江北的那几日,陆时生把父亲安顿好,就电话打给了阿水,让他帮忙联系之前说的江北的朋友,阿水很快给他发来了一串电话号码。
一听是阿水的朋友,对方也没拒绝,只说让他过去跟老板见见面。陆时生换了件干净衣服,按照约定的时间找到了地方,接他的是一个矮个光头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一见到他,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两圈,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个遍,陆时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口问了句,“你好,您是王哥?”
“对,陆时生是吧,”王显松笑眯眯地开口,露出两颗明晃晃的大金牙,“阿文推荐过来的人,果然不错,一会儿你就放轻松,肯定没问题。”
陆时生想起阿水的真名叫彭文赛,确认了他是介绍人没错。
王显松带着陆时生进入一座六层的商业楼,门口的大厅的墙上有几个金字,由恩影视。上电梯的时候,陆时生迟疑地开口,“王哥,能问下具体是什么工作吗?”
“别急,先让刘导看看,之后他会给你安排的。”
“好的。”陆时生跟着王显松出了电梯,穿过狭长的楼梯,来到楼道最尽头的房间,陆时生边走边打量这四周,愈发觉得不对,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式的办公场地。
“到了。”王显松开了门,见陆时生站着没动,催促地喊了声,“进来啊小陆,别拘束,你一大男人怕什么?咱们工作的地方虽然小了点,是因为咱工作的隐秘性,放心,到时候钱不会少的。”
“隐秘?”陆时生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啊,”王显松笑了声,“别误会,咱们干的都是正经工作!”
说完,他朝房间里高喊了一声,“刘导——人来了——”
陆时生进了门,王显松把房门紧紧关了上。
这是间非常宽敞的大平层,陆时生走进去,便见到有人在拍摄,三个巨大的灯光映在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身上,旁边两个摄影师拿着相机在拍。
中间的模特摆了几个造型后,旁边有个留着长发的男人说道:“好了,去换下一套衣服吧。”
年轻的男模特朝大家笑了下,去了更衣间。
陆时生心中大概了然,原来是拍写真。
王显松注意到陆时生的目光,轻声在他耳边笑着说:“知道要干啥了吧,我觉得刘导对你肯定也挺满意的。”
他说完,朝着长发男人招了招手,长发男走过来,看了眼陆时生,似乎挺满意,他点了点头,说道:“条件还不错,有拍摄经验吗?”
陆时生点了下头:“有。”
长发男听他说有,露出很满意的表情,“做什么小王都跟你说了吧。”
“简单介绍了一下,”王显松笑得鼻子眼睛挤到一起,“刘导,就等您安排了。”
刘默嗯了一声,“行,带他去签合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