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人,好巧,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吴应被范闲一声高喝拦截在李承泽房门外,顿了一顿,抬头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小范大人,下官得知二位被水匪所袭,心急如焚特来拜会,二位的安危比下官的性命还要重要啊。”
“是吗?那还要多谢吴大人了”范闲冷笑一声“照吴大人的意思,此行遇险,也是吴大人看顾不周的责任了”
吴应嘴角抽了抽“话也不能这么说,水匪狡诈歹毒,他们的动向谁能知晓,大人尚且中了埋伏,下官资质平庸又怎能知晓?”
“原以为吴大人是来认错领责的,既然不是,那这跑一趟是为什么?”范闲余光中看到谢必安闪身进了房间,放心下来,继续和吴应打哈哈。
“惊闻世子殿下落水,特来探望”吴应面上笑着,稍稍侧身,想从范闲身旁蹭过去。
范闲皱眉挡住了他的去路,凭直觉,他很不想让这些人接触李承泽。到并不是他把李承泽当成什么娇弱娘子无力应付这些人,恰恰相反,李承泽非池中之物,而此时还不是他化龙的好时机。
如今的李承泽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闲散贵人,来这一趟全当被自己连累当吉祥物的无人在意也无人苛责,回去以后便能继续过自己的快乐小日子;可若是与这些人有了交锋,那天生的权谋手段便是藏也藏不住了,如同一道珍馐美馔引来无数野狗扑食。
李承泽其人,七窍玲珑心藏着无边风月,又逢这一世造化眷顾,钟灵毓秀归于一处,才生出这样一个无瑕之人,他捧在心口尚且忧心不够珍重,断不可被这些乌涂腌臜事玷污搅扰。
“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吴应被他拦了又拦,一张假笑面孔有些凝固了,但终究没有掉下来。
“吴大人若有事,说与我也是一样的,殿下落水受惊尚未好转,不易见客”范闲眯眼笑着,看着吴应神色变了一变,便知自己猜对了,这人不光是来凑热闹的。
奇了怪了,一个两个的都往李承泽身前凑,想干什么?
“既然殿下不适,下官更应该探望表表孝心,若此时转身就走启非怠慢了殿下”吴应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了,脸皮自是厚的很,说着侧身绕过范闲去叩门,手未碰到门板便被范闲擒住动弹不得。
“吴大人若无要事何必搅扰殿下,若有事”范闲睨了他一眼“殿下曾亲口属意我代掌一应事务,如今官印在我手中,且我为吴兄直系上官,吴兄莫非不知规矩要越级上报?”
吴应闻言一愣,他没想到范闲年纪轻轻却如此霸道,言语犀利间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可他多年沉浮也不是吃素的,怎能让一个后辈轻易下了面子?
他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挣开范闲的钳制理了理袖口,抬眼环视因这场小争执聚拢的人“小范大人慎言,世子殿下之权乃陛下亲赋,事关天子之威皇室之尊,您凭什么身份代掌?”
静了半晌,吴应轻飘飘的说到“莫非生了越权不臣之心吗?”
范闲闻言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厉害,三言两语间就是一道罪名,但自己失言在先,本想与李承泽二人一体同心是一大优势,不想竟成了大破绽,辨无可辨。
“当然,小范大人是青年才俊,又逢家学渊源教养,好胜逞强也是寻常,不是大事”吴应话锋一转,忽然抬高了声音“只是殿下终究是金枝玉叶的皇室血脉,即便是力有不逮,小范大人也应当恭敬辅佐,怎能越俎代庖,损了殿下威势?”
是个人物了,范闲捏紧拳头,这一番话先是牵扯范家又挑拨自己与李承泽的关系,不好对付。
只是,如此费尽心思就为了见李承泽一面吗?这不合逻辑。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见。
范闲还没想出说词,房门被从内打开了,谢必安站在门口请吴应进去。
范闲面上八风不动,实际在心底跳了一段激光舞。
李承泽我知道你扛事,但你先别扛!
“吴大人,殿下只请您一人进,殿下尚未病愈,若有物件公文还请小范大人代理”谢必安打量着吴应身后的随从说到。
知道给自己排除危险源,有进步,范闲在心底评价到,吴应不过一届文弱书生,有谢必安在也难翻起什么风浪,自己只要在外把守应当无事。
出乎意料的是,吴应大费周章见李承泽一面,却只待了不到一炷香就告退了。
盯着吴应老老实实离了船,范闲一头钻进了李承泽房中,他现在好奇大于担心,实在不明白吴应来这一趟为什么。
“我怎会知晓为什么?左右他有坏心思也不会说与我”李承泽坐在桌边挑逗着烛花“钦差遇刺,追究起来是重罪,他来探探口风,看自己什么时候死。”
这是李承泽式冷幽默,范闲很给面子的干笑两声“他都说了些什么,殿下讲与我听听?”
李承泽眯起眼,“怎么,如今我一言一行都要受你掌控了?想知道什么去问必安,累我做什么传话人”说着他伸了个懒腰“去,把窗子打开,闷得人心慌”
“那殿下好歇,再过半日就到港口了”范闲不再追问,听话的打开窗子离去,冷风吹了进来,李承泽拾起一卷书向他摆了摆手。
两人都不是傻子,范闲一眼看穿了李承泽的反常敷衍,就如同李承泽知道自己演的拙劣,谁也骗不过谁,分明有事发生。
进屋时范闲便闻出了屋里有燃烧过后纸灰的味道,随即在心中勾画了事件的全貌。
吴应不惜冒犯自己针锋相对,就是为了来给李承泽送一封信,一炷香的时间,李承泽在他眼皮底下看完信,任务便完成了。无论是谁送来的信,信中有什么内容,都是阅后即焚的保密等级,肯定不会是小事。
所以范闲才不死心出言询问,期盼着李承泽坦言相告。
可李承泽没有。
他们一路走来,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权柄交接,生死相托,却依旧各自有秘密。
每个人的衣柜里都有一具骷髅,他的那具早被剔除血肉,森森然可怖,名为李承泽。
李承泽,范闲反复咀嚼这个名字,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明知纸灰味大的呛人,却依旧使唤我去开窗消灭这份“罪证”。
你在驯化我吗?一步步试探我的底线,直到我对你的一切行迹不闻不问不疑。
还是在期盼什么?期盼我打破那道红线,期盼我再问一次为什么,我如果问了,你会坦诚吗?
所以范闲不敢去问。
现在他与李承泽之间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平和,如同并不相熟的表面夫妻,相互伪装着扮演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怕打破这种平衡。
他怕失衡之后发现,李承泽不是他依恋的样子,自己也只是被李承泽收服的众生之一,两不相知,白首如新。
扬州府一众官员在港口迎接,为首的扬州知州周兴早已与吴应通了气,此时摆了大大的笑容,恭候着两尊贵人到来。
然而等了许久,只迎来了李承泽一人。
“范闲被水匪所伤正在静养,诸位不必担忧......”李承泽面上热切,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心却不在这里。
自房中分别后,二人便没再见过面,李承泽自知理亏也不去主动寻范闲,船舶停靠之时却等来了范闲一纸书信。
鬼机灵耍滑头,李承泽看完叹了口气。
范闲言明,自己不愿与扬州官员做那些表面功夫,先一步登岸,暗中查访民情去了,一切人事物调动都听李承泽安排。
这一手先斩后奏玩的巧妙,如今情况瞬息万变,若范闲行踪暴露会招致危险,李承泽不帮忙都不行了。
这算什么?用自己安危要挟?
李承泽气乐出声,一旁的王启年开口“殿下若是看完了烦请还给小人。”
?什么个意思?李承泽皱眉。
“小范大人说了,阅后即焚,但是他自己够不着,所以委托小人代办”王启年说着,掏出火折子将信烧了个干净。
在这儿等着呢?幼稚,不可理喻,记仇又小心眼,李承泽气笑出生,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或许是对的。
李承泽一行人被安顿在某处官邸,甫一入夜,周兴便来邀李承泽赴宴。
总要走这么个流程,仿佛他们劝的不是酒而是迷魂汤,几杯下肚就能把欠的债做的孽一笔勾销,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的。
李承泽体态风流,玉山将倾醉卧席案间,满座宾客都挂着同一张笑脸求他赏光吃一杯敬酒。
琵琶弹着,小曲唱着,银箸金杯,玉盘珍馐。
脂白色的生鱼脍堆叠在寒冰上,滑腻腻的露出一点血色,转眼又变成了貌美娇娘唇上的胭脂,百盏烛火高照,吵的眼睛生疼头晕目眩,似船上的夺命烈焰般炽热,复一阵风来,吹透李承泽不知何时松散的前襟,冷的寒颤。
于是李承泽听到人们笑声“世子殿下醉了”
我醉了吗?
李承泽扪心自问,似乎是没有的。
头脑依然清晰,这些人的嘴脸与心中藏的龌龊他一清二楚;目光也不曾有失,那些献舞作陪的少女鬓边泪痕在他眼中无处遁形。
我应该醉吗?
如果不醉,那有什么理由在这满满庸人之间落座,听着他们愚蠢荒谬的言语;如果不醉,又有什么理由忽视奢靡背后的民脂民膏。
尝过了鲜血与尘土的唇舌,怎样再安心咽下骄奢淫逸的谎言。
李承泽忽然痛苦起来。
如果我只是繁复王朝大殿中的一片琉璃瓦,为什么要让我清醒知晓这一切?
若有一日大厦将倾,除了粉身碎骨,我又能做什么呢?
行走在他们之间的我是什么?
又能成为谁?
李承泽猛的饮尽杯中的酒,从胸膛里憋出低沉的笑声。
“我醉欲眠卿且去......”酒杯掷在地上,后半句淹没在琵琶声中,随着半滴泪消失在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