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逍已经听得不言语了,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拿着红的绿的状糕人,对着明月发呆。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别人出去玩是散心,你到处跑这是放逐。”
放逐这个词挺重的,周允辞没什么所谓地点头,夸了句:“好聪明,一针见血。”
有人把那座城市形容成一张缠人的渔网,视离开为救赎。
周允辞最后还是回到香港,为将失未失的来处拍了只挽歌。
哪里有那么容易放下,他就这么走了母亲怎么办,那个人当年出轨留下的那个人生的孩子,如今成了合法继承人。
时时刻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周允辞不争,逃不过对方天生卑劣,泥塘里翻滚惯了的嘴脸。
连沈韵颖留的那把南琶,也敢摔在地上当面羞辱。
兜来转去,来到这片旧土竟然是为了争家产这种俗套的理由。
“你当时多大?”
何逍感觉不大对,周允辞比他大两岁,虽周允辞没具体说他什么时候去哪上的大学,但他听到了七年……
“十九岁。”
何逍整个人麻了一下,不敢再问这是实岁算法还是虚岁算法。
“你这什么表情?”周允辞看他皱个眉,但看样子也不像是心疼什么的,饶有兴致,“哇,原来周允辞真的是个落魄小导演,没骗人。”
“你有病、不是……”何逍还是皱个眉,脑子想着事,语言没组织好,嘴上绊了一下。
周允辞立刻接了话:“又要骂我?”
“……”何逍现在确实想骂他,但看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又觉得跟他较真纯属浪费情绪。
“你半夜起来喝中药,还有你说你现在烟戒了,也是因为那时候?”
何逍抬头看他,眼里一片清明,干净地近乎不讲情面。
周允辞盯了几秒,说:“是。”
“你可能不信,一直到十八岁我都算得上野蛮生长,可能恰好长得还挺合适,也没什么人特意压着我,反正过的挺顺的。”
周允辞接着说:“所以得原谅我,十九岁时确实天真,没真面对过什么事,突然来一下,有点扛不住。”
十九岁的周允辞觉得自己在飘,有时候真怀疑“适应力强”是不是另一个“无可归属”的委婉说法。
他回到费城继续学业,在之后收到的offer上点了decline。
魏知杭来送他走时给他扔了张影展票,早过期了,他还是说了声“谢谢”。
花了很长时间从费城到多伦多,从柏林到京都,真想就那么一走了之。
也不能老呆在外面,国内的都没看完。
周允辞在各个城市之间周转,先到的上海,然后云南、陕北、青海,拍片走访……
其实一直没走远。
从他开始联系陈助收拾周炽文当年留下的一堆复杂关系那一刻开始。
合同股权旧账,还有盯着他妈的那些人,他一边做着规避,一边不动声色地完成接手。
那人手伸不到内地,不知道他接了那份遗产,手续签得干干净净,路径绕得层层叠叠,不想让人知道他背后动了多少手脚。
始终在跑,跟父亲一样,说好走远,谁都知道没走成。
周允辞有时候躺在夜里,会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复刻回忆,连焦虑发作的节奏都一样。
烦透了这种感觉。
那阵子他只想不断移动,最好脚一落地就忘了昨天在哪。
“大家都说去西藏能洗净心灵,我是去凑热闹的,说不定真能给我脑子洗洗。”
何逍说:“这么浪漫的事被你讲的像脑子进水。”
周允辞说:“那我当时希望进的是忘情水。”
可惜刘德华没授权。
“有用吗?”
“应该有吧,”周允辞低头摘下腕骨上的手串,侧头笑了一声,“老中医不是说缺氧脑子短路,很多事情想不起来,就会感到很幸福?”
“恭喜,”何逍接过递过来的珠串,印象中周允辞的背景是在后来才换成这串手串的,“在那边买的?”
周允辞说:“也不算。”
快离开的前几天,他在座藏医馆附近联系了朋友捐些东西,药也有器材也有,日常用品也有些,一箱一箱的。
有的物资还需要办手续,在他走之前估计也到不了,倒也没指望能帮多大忙,想捐就捐了,周允辞没留下什么信息。
“来都来了,我就去挂了个号,”周允辞想了想说,“想看看那边怎么看睡眠。”
“怎么看?”何逍问。
“说是心火太盛,要沉气、缓神,还推荐了几个呼吸法,”周允辞慢吞吞地回忆着,“我那时候脑子昏着,说实话,听不大进去。”
“手串就是快走的时候一个老太太塞给我的,”他停顿了下,“应该就是藏医馆那边的人,我听说沉木有助眠效果,她让我渡人先救己。”
周允辞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自己捐东西,只知道连自己在哪都快搞不清了,听人讲慈悲,感觉自己像个冒牌和尚。
他垂着眼睫问了一句:“那要是真在救己的时候,压根没想着渡人呢?”
“有人也留下了东西,”她说,“还写了一句话,贴在墙上。”
他顺着手指方向看去,是黑色圆珠笔写的,笔迹干净利落。
“有用就行。”
冷静功利,没有感情铺陈。
“有用就行......”周允辞念了一遍,嗓音沙哑,“真系识讲嘢。”
想起来自己曾经,竟然真的客观想过就这样走了会怎么样。
客观、理智,像在做策划案。
一格一格地想。
他不在了,这笔遗产该怎么分,那边会不会立刻有人笑出来,说“总算轮到我们了”……
梁雪该怎么办,她名义上什么都没拿,但仇和火都会落在母亲身上……
家里那些老房子、旧人脉、留下的文化项目会不会直接被清掉……
还有员工下属,工资还没发……
年轻人站在繁华的街头,英俊的面孔病态的苍白,眼底极度颓丧与无力。
一步步往下推演,推着推着,觉得自己真滑稽。
就连“死”这种事,他都没资格彻底一点,就怕死了也没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天夜里他吐了一次,耳鸣得不行,撑着洗手池台对抗躯体化,想抬头看自己一眼,晕的看不清。
周允辞盯着那四个字,忽然笑出声来,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节抵在眉骨上,笑得肩膀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