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没见过不要紧。
韩绛紫有能耐把清河抖三抖。
她安排人很快找到了冯半见的父母。
冯家夫妇父母在清河市中开了家面馆,赶到医院时,系着油渍围裙的妇人发间竹筷簌簌掉下几粒面粉。
中年大叔拿着奶瓶,正给襁褓中的婴儿拍嗝,脸庞晒伤的皮肉泛着紫红,眉眼间竟与病房里昏迷的老人有七分相像。
“就是你说我妈病重,让我来签病危通知书的?”老冯打量着面前气质不凡的女人,内心忐忑,强装硬气。
“冯先生。”
韩绛紫微微颔首。
“今天晚上,老太太在病房晕倒时,兜里揣着这个。”
她抽出张泛黄照片,边缘微微卷曲。
是二十多年前全家福被撕去的半边。
七岁的冯半见站在红砖墙前,面对镜头,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奶奶的斜襟蓝布衫打满了补丁,父亲的安全帽带在颈间,露出里面洗得发硬的军绿背心,母亲穿着褪色的红褂子。
一家人皴裂的嘴角嵌着终年呼啸的西北风,仿佛要把苦日子嚼出甜渣。
如今再看,相纸裂痕早顺着冯半见手臂那道疤蔓延开来,将他与父母隔阂。
女人抬眸的刹那,老冯差点打哆嗦。那双眼睛和印象里分毫不差,只是多了层冰川般的审视。
他记得二十年前,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在工地门口甩了他40万银行卡,说:“这是你儿子应得的报酬,带着这笔钱,给他看看脑子。”
再一看,不像了,这个姑娘没那么泼辣。
妇人接婴儿时,婴儿腕间银镯叮铃作响,视线扫过对面魁梧挺拔的青年,愣怔一瞬,“半见?你还傻吗?”
冯半见脖颈紧绷,那些青筋正爬满颈动脉窦,堆砌成勒住呼吸的死结。
他刻意避开那道目光。
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小拳头攥住他的小指。
此刻掌心传来的脉动,却像根银针挑破记忆的痂。
冯半见盯着婴儿小指上月牙形的指甲盖,忽然想起奶奶之前攥着他手说的“莫恨”。
他记得父亲裤子口袋里总揣着水果糖,记得母亲用烧火棍在灶灰上教他写名字,记得奶奶蒲扇摇出的风带着艾草香。
那时他不懂灶台飘来的烟灰会呛人,不懂雨天母亲膝盖肿成发面馒头,只觉得全家围坐的搪瓷盆里,清水面条也能吃出肉香。
拖拉机突突响着,爹妈扛着蛇皮袋卷进黄土道尽头,再也没回来。
“傻子!你爸妈不要你了!”村头二赖子的嘲笑声爆竹般在耳边炸响。
童年记忆变得模糊,只有奶奶没抛下他。
冯半见咬字清晰地纠正:“我不是傻子。”
妇人哑口无言。
韩绛紫目光停驻在他纷乱的眉眼良久,圆珠笔在通知单上敲出闷响。
“李傲梅有脑瘤,现在只有你能拿主意了。签个字吧,医生会尽全力救治。”她两片嘴唇张合说得随意,神色确实不经意透露出的上位者姿态。
冯半见站在长廊里,阴凉一阵一阵扑过来,晃了下神。
老冯颇为配合签了字,看向冯半见眼神略显复杂,写了张纸条递给他。
“半见,我是你爸爸。”
“这是我面馆的地址还有电话,你奶奶要是醒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冯半见立马把话堵死:“奶奶说我爸早死了。”
揭短的话是扎人心窝的竹签子。
砰的一声,夜风将安全出口的门关了,震得心脏刺痛。
婴儿哇哇哭,冯家夫妇的身影很快没入住院部的茫茫人海中。
韩绛紫往他边上瞧了瞧。
剜墙皮的手指头刚挪开,不过几分钟,墙灰混着冷汗在掌心和成泥,指甲缝里的白渣子散得没影了。
像他的人生,剥开一层伤疤,底下还有更深的疮痂。
他突然直起身,睫毛颤得厉害。
“他们说我是傻子。”
冯半见傻吗?
生锈的秤砣最清楚,老秤杆称不准智愚。
可韩绛紫知道,他是被命运咬了一口的月亮,刻出人心里的浑浊与清明。
冯半见的傻不是天生,他能看得懂眼色,长得也帅。话说的多了就会知道他不正常,但凡不触傻的逆鳞,他能乐颠颠帮人在地里从早干到晚。
村里都说他是老黄牛托生,却不知他心里有杆秤。
谁给过他半块饴糖,谁冲他吐过瓜子壳,桩桩件件记得比功德碑还清楚。只是半点声气不漏。
没有弟弟前冯半见还能勉强是心头肉,等有了弟弟后,他就连石子都不如了。
韩绛紫转头望着冯半见,她觉得若不是他此刻一副较真的模样,她完全可以把这话当成小孩气话。
不过她一没顺着他话说,二没逼着他承认自己脑袋不清楚。
而是说:“去看看你奶奶吧。”
李傲梅女士,也就是冯半见的奶奶,听着监护仪的滴答声,眼皮掀开的刹那,最先撞进视线的不是雪白的天花板。
而是冯半见蜷缩的脊背,一颤一颤。
“半见啊……”
输液管里的液体轻轻晃动,冯半见猛地转身,睫毛上还悬着未坠的泪花。
他这个孩子很少哭。
反而很爱笑。
“哭啥,奶奶这不是……”李傲梅想说“醒着吗”,喉头却涌上铁锈味。
于是改用枯枝般的手指抹了把冯半见的脸,像过去每个寒冬帮他焐热冻疮那样。
冯半见抽了抽鼻子,将与那女人周旋的枝枝节节都絮絮说与奶奶听,独把父母踏破门槛那茬咽回肚里。
他咬定是自个儿用劳动,给奶奶换来了续命的机会。
早在村里,老姊妹的闲话里就透了风声。孙子小时候救过的女娃,如今摇身成了金主菩萨,要拿没名没分的庇护换她孙儿后半生,来还恩。
“你这犟小子,你在人家里头住,手脚勤快点,不要讨人嫌。”
“我不求你发财,只求你将来讨个媳妇儿过完这辈子,韩家闺女不是你能惦记的。”
作为过来人,李傲梅瞅着孙子对供养不抗拒,心里暗道这苦命娃总算有了着落。
虽说门第差得远,可跟着人家至少能顿顿吃热乎饭。
冯半见却不依:“我不要讨媳妇儿了,奶奶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李傲梅看他似听非听的模样笑了笑,“找媳妇儿,你要找眼里有你,能把你名字喊顺溜,能听你说囫囵话的……”
从医院回来后,已是深夜。
鱼头炖豆腐热了又热,豆腐碎了,鱼头也没滋味了,汤头还是白的。
临到睡觉,那句话像老式电视机没信号闪烁的雪花点,眨眨眼就爬满整个视网膜。
韩绛紫敲了下门框,问:“饿不饿?你不吃我可吃了。”
冯半见不答话,仍憋在被子里。
韩绛紫盯着那团起伏的轮廓看了半分钟,转身出去了。
他搂着叮当作响的钥匙串陷进席梦思,扯过被子,翻身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冯半见数着第三十七只羊钻栅栏时,手背突然烧起来。
晚上她拿棉签给他抹药膏,指尖相触刹那像擦燃了火星子。
头脑开始发胀,在血管里涨成漫溢的潮。
她发间的茉莉香忽然变了味,像压在箱底翻出的毛线团,浮起的细绒。
指尖划过他小腹,所到之处绽开细小的、带倒刺的痒。
他伸手去抓那抹虚影,却捞到满掌月光,凉津津地顺着指缝往下淌。
清晨七点,冯半见霍地掀开薄毯冲到洗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