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许仁铎提供的名单,有赤霄院送到的证据,但御史台和大理寺还是要把明面上的事情做好,例行问话,文书记录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事让众人忙了几日,最终以侯诚认罪收场。侯诚的供状上只说自己因仕途不顺久无晋升才想谋求东宫门路,那些人都是他自己作主送往东宫的,与旁人无关。
天家得知此事之后,下令解了东宫禁足并稍加安抚,而后依律将侯诚革职下狱。
许仁铎经手此事本该受罚,但因他检举有功,功过相抵,只停职留用,待日后复起。
许策多年辛劳未有错处,况且其子已经成年,只罚三个月月俸稍作惩戒。
吏部尚书、左右侍郎、文选司员外郎等人,因对下属监察不力,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众人都道这事是小小波澜,如今已经一切安稳。
很快便到了千秋节。八月二十三日,天家生辰,便是千秋节。今年恰好是天家四十岁生辰,阖宫同庆,十分热闹。也正因为如此热闹,许琛和夏翊清的离席才并没有被注意。两个人躲在廊下,互相分享着这段时间彼此的生活。
因为前朝的事已经有了结论,许琛便少了些顾虑,问起夏翊清那日信中所提之事。夏翊清回答:“那日之后父亲便没再来过。你也知道,他不常来看我的。”
“你觉得那话是意有所指?”
“他一定意有所指。二哥已经出宫,大姐只是公主,其他几位皇子都还太小,我这些年从来不去讨好他,但也未曾对他失了礼数。那时他心中烦闷无处诉,自然就来找我了。他在问我这话时,大概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儿子罢。”说到此处,夏翊清轻轻摇头,“弗爱弗利,亲子叛父。我说句不该说的,他对我才是真的弗爱弗利。”
“和光慎言!”许琛立刻四下查看,幸好此时周围无人。
“这话我也就说给你听。”夏翊清轻叹一声,旋即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道,“这衣服就是后来尚服局送来的,连同一本高诱的《淮南子注》。我想他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对我稍作补偿。”
“你……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
“习惯了。”夏翊清道,“这宫中恩宠过盛反而不好。当年我刚得了名字,就有那薛氏对我下手。且不论是不是她做的,总归目标在我。后来上元节……再后来这些年,只要父亲表露出一分还在意我这个儿子,浣榕阁就定会出些乱子。只不过是我如今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被伤到而已。”
许琛问道:“和光,你真的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夏翊清摇头:“自然不想,可我没的选。”
“如果可以选,你想怎么样?”许琛问。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它做甚?我才不要自寻烦恼。”夏翊清停顿片刻,却还是回答道,“若可以选,我便要寻一处山水俱佳之所,闲云野鹤过此生。”
闲云野鹤,对生在这大内的皇子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许琛心生悲戚,便没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永嘉公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知白哥哥,四哥,我猜你们就在这儿!”
许琛看了夏翊清一眼,立刻起身:“见过公主。”
永嘉向前迈了一步:“知白哥哥!”
许琛立刻后退一步:“公主有何吩咐?”
许琛如今十分挺拔,已比永嘉高出不少,虽然他现在躬身低头,也还是比眼前的少女高出一头多。永嘉稍稍仰起头,逐渐靠近许琛的脸,似乎想看一看他的表情。许琛又退了一步:“公主!”
永嘉站定,笑出声来:“知白哥哥,你这么怕我吗?”
“臣不敢。”
“那你躲什么?!”永嘉说,“我长得就这么让你不忍直视?”
许琛依旧低着头回答:“公主这是哪里的话。”
“知白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永嘉将一只已经泛黄的小纸船举到许琛面前。
许琛有些发愣,不知道永嘉公主要干什么,只点头道:“记得。”
“你看着!”永嘉说完便转身跳到廊外,将那纸船放入玲珑池中。许琛不明所以,用目光去找寻夏翊清,可夏翊清不知何时已经退到远处,许琛无奈只好等着永嘉下一步动作。
永嘉返回廊下,对许琛说:“直到半个月前我才意识到,我从未喜欢过小船。”
“公主?”
“你说得对。”永嘉道,“有些事强求不得,而且我不该一叶障目的。”
“……”许琛低着头并未作答。
永嘉故作蛮横地说:“我是仲渊的嫡长公主,这天下的男子只有任我挑选的份!所以,知白哥哥,你记住了!是我永嘉宸公主没有看上你!”
许琛暗自松了口气。
“还有!我不喜欢船,以后不要再送船了!”永嘉含笑对许琛说,“我喜欢北雁,可以飞很远很远的北雁!我想像北雁一样飞出去看那广阔天地,我想像姑母一样去草原尽情驰骋。你记住了吗?”
许琛:“琛记下了。”
“那现在,我有一个要求。”永嘉说。
“公主请说。”
“换个称呼。”
许琛犹豫片刻,低声唤道:“永嘉妹妹。”
永嘉红了眼眶,却依旧微笑着说:“好了!我要回去吃水晶脍了!”
转过身的那一刻,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就在刚刚,她亲手放走了那只珍藏多年的纸船,亲自结束了这一场多年的错恋。
不过一月的光景,许琛便觉之前那个跟在他身后无忧无虑喊着“知白哥哥”的公主长大了,并非是年岁和样貌上的变化,而是眼神。永嘉望向自己的眼神中虽然依旧有爱慕,却多了几分克制。以前的永嘉,心中所想皆在眼中,可现在……她有了更深远的思虑。
许琛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坐在了廊下。夏翊清又悄无声息地坐回到许琛身边,笑着问道:“轻松了?”
许琛无奈:“又教你看了一场好戏。”
许琛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在月色的勾描下,侧脸和颈部的轮廓更加分明,如今眉眼之间淡淡的无奈让他更显动人。夏翊清心内微动,突然想去触摸一下这侧颜。而许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向夏翊清,正对上了那双勾人心魂的丹凤眼。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许琛方如梦初醒般低头避开了夏翊清的眼神:“和光在想什么?”
“你看到了。”夏翊清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许琛愣了一下:“什么?”
夏翊清摇头:“没什么。”
许琛:“你今日好生奇怪。”
“没事。”夏翊清起身,“我们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许琛看着夏翊清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夏翊清问的是什么,可他既然将字条原样放回,此刻便该装傻到底。装作不知,便可将二人的友情维持下去,他自知没有永嘉公主那般洒脱,有些事情若真的摊开来讲,日后再见恐怕只剩尴尬。
许琛刚刚回到玲珑水榭内落座,便感觉到周围有异动,立刻凑到定远侯身边低声说:“父亲,帘后有人。”
定远侯却道:“有王禹和院首在,无事,坐回去罢。”
许琛放下心来,抬眼间便看到夏翊清手指着帘幕后方,看来也是发现了问题。许琛轻轻摆手,示意夏翊清放心。
不一会儿,王禹从帘后出来跟陈福耳语,陈福听后立刻走到天家身侧,低语了几句。天家笑了笑,举杯朝众人说道:“朕近日深觉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登极二十年了,有时候朕总在想,这些年有没有做错过什么。”
在座的众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百余人的玲珑苑内安静得只剩下水声。
晟王起身,恭敬地说:“主上弱冠即位,励精图治,仲渊如今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全有赖于主上的圣明。”
天家举着酒杯指向晟王:“五哥惯会说这些场面话。这么多年了,你说说,朕可有做错过什么吗?”
晟王:“主上自然无错。”
天家又举杯朝众人:“你们说,朕错过吗?”
皇后起身拉住天家:“主上醉了,不如回去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