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把两个人的心绪都弄乱了。
生活是需要平衡点支撑的,变动会导致重心失衡,就像从半空摔下去,把之前的一切都打碎,得一分一厘的重新来过。
如果他没认识霍北,没认识大杂院的人,他不会这么难过。可偏偏他已经闻过路灯下的槐花,尝过云宝斋的桃酥,吹过凌晨两点半的夜风,试过在不算炎热的初夏吃冰棍……他们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叫人怎么离得开呢?
宋岑如不缺耐心,习惯了一个人拼拼凑凑,但这次他丢了好大一块拼图,可能补不好那个自己。
至于霍北,对他来说生活平衡与否都一样。他只考虑眼前,不为将来做打算,有什么不痛快过两天也就忘了。既没执念,也不强求,更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觉得不舍,就连被爹妈抛弃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但这回确实就急了。
没工夫琢磨这股烦躁从哪来,他在老太太的骂声里追了出去,可惜晚几步,宋岑如早就到家,给自己关屋里郁闷去了。
驾轻就熟地翻上墙,对面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死死的。
这就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少爷是真生气。
霍北觉得这事儿大发了,没敢往窗户那儿扔东西,难得正经一次,走的四合院大门。里头都是搬箱倒柜的吆喝声,没人听见他在这儿敲门,傻叩了半天才发现墙边有铃,上回来都没注意。
少爷在房里发怔,那臊眉搭眼的样儿,华叔一瞅,再看看这门铃监控,稍微一琢磨大概就猜出来,俩人闹脾气了。
他原本想着别让宋岑如留遗憾,哪知道遗憾更大了,于是擅自作主把人拦在外面,说了几句客套话。什么家主有工作调整啦,少爷自然就跟着走,感谢往日照拂云云,临了画了个大饼以示安慰,指不定以后还能回来,还能再见呢?
人家这么说,那是给你面子,霍北哪能不知道宋家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也怪自个儿嘴贱,非要招人不痛快,宋岑如又是个敏感倔强的性子,那招激将法就玩脱了,现在不敢再要求给个什么说法,他就想让少爷别生气。
“叔,您就让我进去道个歉,成么。”霍北道。
“这屋里正收拾东西,到处都是灰啊土啊什么的,实在不方便。”华叔道,“我替你转达行不行。”
“那这样,我不进去,我就站这儿说。”霍北的礼貌最多就到这,说难听了是没教养,说好听呢,也好听不到哪儿去,反正就这么个没规没矩的人。
他清清嗓子,正要喊呢,那门“哐”一下被拉开了!
宋岑如挡在华叔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眼尾还没褪红,表情特倔,那意思是:您干嘛来的啊?您哪位啊?
霍北突然就哑口了,这是拿他当陌生人看了呗?
好么,这边火气也上来了。
本来就是你要走,我留个电话不行?老子跟你的关系不值得一个号码?
俩人搁这儿干瞪眼,气氛渐渐就不对,华叔刚要协调,被少爷打断:“明天晚上七点走,你来不来。”
霍北愣了下,你小子真行啊,什么都不愿意说还想让我来送?你这一走不就是跟咱这儿永别的意思吗。
啧,你真是特么......“来。”
两人都别扭,两人都放不下。即使吵架,“想靠近你”的姿态也要摆得明明白白。
回了大杂院,陆平知道宋岑如要搬家的事,知道是霍北说了那些话才给人气跑,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我说他怎么站胡同口半天不进来,那是不好意思跟你说!”陆平飞过去一个白眼,“你听听你讲的那都什么狗屁!”
霍北眉压着眼,心里也烦,“那他支支吾吾的不就是心里藏事儿了。我就想问出来,搬家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给个联系方式有这么难?”
“宋岑如他妈是亲自登门拜访让你跟人保持距离,什么意思你不明白?”陆平是年纪大,但不是睁眼瞎,“胡同里有几个能跟他们家说得上话?就你吧,那是因为宋岑如愿意和我们来往,顶着父母的压力跟你们玩儿!那么懂事一孩子,肯定是有些事不能说,分得了轻重!”
“再说句不好听的,那种有权有势的家庭,要认真起来,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你!你有什么,你凭什么跟人家攀上关系,你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
这话说给霍北,也说给自己听。
她是可以允许霍北就这么混,不犯法就行,可人家注定朝天上飞,你的顶点连人家的底线都够不着,关系再好,再心疼那孩子有什么办法,能一直跟人家来往么。
当天晚上霍北没怎么睡,对着天花板撒癔症......怎么就那么在意宋岑如要走?
生活圈里这帮人还有以前的同学,其实都能跟他说上几句,但跟宋岑如相处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好比他不爽的时候干了件“坏”事,在长辈眼里叫叛逆,在李东东他们眼里叫酷炫,而宋岑如会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以后没人再问自己这话了。
翌日,大杂院小团体都知道宋岑如要走,嘴上不说,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们自幼一块儿长大,没遇过这种事,所以郁闷么。
虎子总在面馆帮他爸妈干活,也算小半个当家,相对成熟些,能看得开,“嗐,世界小的很!六人定律知道吧,指不定以后咱又跟少爷遇上了呢!”
几个男孩子都感觉到他们老大气压低,又不擅长说安慰的话,就相互递个眼神,我说完了,该你了赶紧的。
大福吞吞吐吐:“天、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李东东一脚踢过去,你傻逼吧!平时挺会来事儿的,关键时候掉链子!
他眼疾手快的用牛舌饼把大福的嘴给堵了,又道:“老大,这搬家不至于断交啊,要不咱再问问,万一......”
这话没说完,眼前晃过一道黑影,霍北起身走了,李东东喊:“欸,去哪儿老大!”
“你小心啊……最近城西那帮孙子又找人茬架呢!”
霍北没回头,抬肘晃晃手,屋里没什么好待的,得找点事儿干。
其实宋岑如今早上学的时候,他隔着马路远远看了一眼,为什么不靠近……大概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所适从,要说什么?留下来?人家凭什么?他没这个资格。
从早上晃悠到太阳落山,霍北在那堆数字老板手上拉了点业务,手机多出几条收款信息,他边看边往地铁走,在十字路口驻足。
附近是个人流量特别大的集市,鱼龙混杂。斜对角,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的已经偷摸瞟了他两三下。
是杨立辉的人。
绿灯亮起,路人疏散,那男的碎步跟在他身后。霍北漫不经心地晃过花坛,穿越斑马线,顺着街道拐进巷子......男人跟丢了目标,摸着脑袋迷茫,突然“?”一声,颧骨猛地发疼,眼睑侧下方被割破两道深口,一枚石子儿被弹开,滚落在地上。
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
霍北的声音从巷子岔口冒出,挺不耐烦的,“下回废的就是你眼睛。”
......
同学们为宋岑如举办了一场欢送会,桌斗塞满礼物信件,少爷请全班喝下午茶,满屋其乐融融的氛围。李博文面上冷淡,眼里其实透着开心呢,以后没人跟他争年级第一了,多好。
隔壁班也爱八卦,偶尔有学生探头往里看两眼,交头接耳的完全不顾人家在不在场,年级第一要走?以后大课间操看谁养眼啊?有人要到他微信了么?
没有,宋岑如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到点儿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学校的课本分一摞,剩下的课外书再分一摞,他搬着两沓砖头环顾房间,来去匆匆恍如昨日,感觉就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打包装箱,宋岑如拂掉身上灰尘,捧着木盒清点物品,里面藏着没吃完的大白兔奶糖,一堆小纸条和紫竹手把件。
阿姨敲了敲门,“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宋岑如扣上木盒往包里塞,“没。”
阿姨往屋里打量一圈,面容带笑,“替我省事儿了。”这收拾的多干净,还得是咱少爷。
她想起刚才出去倒垃圾,竟然在墙根儿底下发现好几个烟头,还就隔着这屋,要不是没开窗,那二手烟就让宋岑如给吸了,这有的人是真没素质。
“你抽烟了?”陆平眼角的赘皮遮不住精光。
不就手上沾了点,老太太鼻子比狗还灵。霍北甩灭艾灸棒的火苗,没素质的人很没素质的“昂”了声。
陆平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霍北嘴里直“啧”,赶忙撤开艾灸棒,也不怕明火给被子燎了!真特么越活胆儿越大。
向来爱吵嘴的人只在心里暗骂几句,三两下掸掉草灰,又安安静静伺候人。
陆平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挑那不痛不痒的问:“宋岑如啥前儿走?”
“明天。”霍北答。
陆平道:“那明天你甭上班了,去送送。”说不好就是最后一面。
猩红火光一闪一闪,烟雾燎人,霍北偏开头说:“不上,取完药就回。”
去年中药涨价还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有的药材只能靠抢,他几个月前定了一批,下午五点到货,回去半小时,时间掐得刚好。
出了店,药材拎在手里没多重,就是步子沉。
霍北昨天没找宋岑如,白天在外头四处找活儿,傍晚就站院墙外面抽了半包烟,还是戒烟之前剩下的,一气儿抽没了。最后给老太太敷完药,又跑网吧上了个夜班,睡到下午才起。
不爽,也不解压。
这种假装忙碌的行为让他觉得特别怪异,人在逃避一件事就容易用其他很多件事塞满自己,直到无力再思考问题。
显然霍北是初尝试,下回不干了,屁用没有。
极厚的云层覆盖下来,把天地压成薄薄一片,呼出的白气阻隔眼前与身后,那雾飘不到过去就消散,更吹不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