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芽吐了吐舌头,她深知家里这位女公子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十分执拗的。她认定想要去做的事,谁也难以扭转其心意。
紫芽从衣柜底层取来一套男式衣袍,归梦很快熟练地穿戴好。
归梦小时候长得就英气,浓眉大眼,乍一看像个男孩。东安侯并未纳妾,与谢氏成婚二十载仅得了归梦这一个女儿,不免有些遗憾。
谢氏曾一时兴起将幼时的归梦作男童打扮,众人均赞其英气。于是幼年起,归梦便喜欢私下扮作男童偷溜出去玩耍,长大后仍未改这一癖好。她的衣柜里,总是备着几套合身的男装。
一袭青衫洒脱磊落,不戴任何妆饰,连腰间用来节步显示身份的玉佩也未曾坠挂。她向来性子急,最不喜环佩玎铛踏着碎步缓慢而行。
归梦携着紫芽走出平日所居的嘉宁阁,转过几条回廊,经过后院马厩,牵上惯骑的坐骑,刚一离开侯府便迫不及待地打马疾行。
她从小被当成儿子来培养,骑马射箭的技术虽谈不上一流,但也算纯熟。连带着她的贴身侍女也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
出了府邸,归梦和紫芽二人策马,迎着午后的暖阳一路西行。
穿过了朱雀门,再往西便是栖霞山了。
到得山脚,便看到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归梦让紫芽将马匹拴好,二人沿着林间小径而行。
此时正当三月末,春笋冒头破土而出,一根根野竹色如碧玉,扑面而来一阵阵沁爽凉意与竹子的清新气息。身处其间,胸中烦闷一扫而空。
抬头望去,远处青山碧峰之上一泓清泉飞流直下,竹林深处一片泉水汇聚而成的小溪淙淙流淌。
溪边碎石错落,一块较大的山石上俨然躺卧着一个人。
归梦叹了口气,快走几步上前,方走近一些便踢到了一个空酒壶,定睛一看,周围也散落着不少酒壶。
石头上的中年文士睡得东倒西歪。他形容落拓不羁,披头散发,胡子拉碴,一身宝蓝色长袍满是褶皱,沾了些许水渍的领口散开,双眼紧闭,面色潮红,神情似醉非醉。
“师父,醒一醒了。”归梦伸手推了推他。一连叫了几声,都毫无反应。
归梦皱了皱眉头,转头说道:“紫芽,帮我把他扶起来。”
紫芽见归梦神色紧张,也顾不得男子身上沾了泥尘有些腌臢,上前将其扶起半坐着。
归梦凑近,果然闻到酒气混合着一股药味,再不犹豫,果断道:“快,将他外袍去了!”
两人合力一齐动手,除去了男子的外袍和鞋袜。
归梦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拿到溪边打湿,敷在了他的额头。等了片刻仍是不见他醒转,想了想,伸手从紫芽鬓边摘下一枚攒珠钗,找准他鼻唇之间人中的位置,用钗尖用力扎了下去。
只听“唉哟”一声,男子悠悠醒转了。他揉了揉被扎痛的地方,睁眼慢慢看清满眼关切望着他的归梦主仆二人,迷茫道:“徒儿,你怎在此?”
归梦见师父已无碍,不禁松了口气,揶揄道:“枕石漱泉,师父这般风雅,弟子岂能不追随效仿。”
紫芽捂嘴笑道:“郭先生,您醉得不轻,可吓坏我们了。”
郭朴坐起身,看了看四周,逐渐清醒过来,便知是自己服药过量晕厥了。
归梦叹道:“师父您也真是糊涂,明知服食了五石散需得发散了,还敢吃了冷酒倒头就睡。若是弟子来的再晚些,恐怕您老人家真就腾云驾雾,去做神仙了!”
郭朴闻言有些尴尬,复又笑道:“此话不假,今日多亏了徒儿你了。”他说罢摸了摸鼻唇之间被扎的位置:“下手可不轻啊,月余不见,想来你的医术又有长进。”
“师父您可别笑话我了。”她怎会听不出师父话里的反讽:“您最了解我的性子。我对精进医术可没兴趣。”
郭朴慢悠悠将外袍鞋袜穿好,叹道:“唉,为师我这辈子拢共也就教过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不算是正经徒弟。可惜了我一身才学,百年之后恐怕只能随我埋没黄土了。”
归梦听出师父话中有伤感之意,忙堆起一个可掬的笑容:“师父,您满腹经纶学贯古今,后辈子弟只要能学个十之一二也是受益无穷了。您放心,我保证会把您的本事给传承下去的。不过……”她好奇心大起:“您收的另一个徒弟是谁啊?以前怎么没听您提起过。”
郭朴嘿然一笑,拈须叹道:“那小子啊……”想是回忆起了什么,话说了一半便止住了。
归梦也不追问,只拣了附近一处平整的石头坐了,默默不语。
郭朴余光扫了扫身旁的小徒弟。三年前他是侯府的门客,受岑熙器重,请他给家中这位金尊玉贵的女公子作师傅。按照岑熙的想法是让他给归梦讲授五经六义,训诂之学。
不想她知晓他擅长卜筮,于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也是精通,课余便缠着他教授。于是这几年,岑归梦把医卜星相这些小道倒是学了个全。只是俗话说易学难精,她性子急躁不求甚解,只靠着几分天资罢了。
但是二人的师徒缘分却是实打实结下了,哪怕郭朴已离开侯府,归梦仍不时前来探望。
看她此刻的样子,满腹心事。
郭朴拈了拈自己的胡须,不觉微笑,想来是少女怀春吧。
“说吧,遇到什么难事。”
听到这句话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归梦朝紫芽努努嘴,紫芽顿时会意,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两样东西。
归梦伸手接过,笑嘻嘻地捧到郭朴面前:“有师父在,弟子就不会有难事。师父看看,弟子带了什么来?”
两个泥塑封好形制古朴的小瓮。
归梦边开封边道:“去岁酿制的金蕊梅花酒,埋在家中后院梨花树下,今日想到火候差不多了,正好挖出来献予师父品鉴。”
泥封一开,酒香四溢。郭朴肚子里的酒虫早已躁动不堪,他贪婪地捧起,嗅了嗅酒香,双眼一亮,连连点头:“唔唔,是这个味儿!徒儿酿酒的手艺可是一绝。为师佩服!”说罢取过归梦递上的酒盅,迫不及待地斟了满满一盅,一饮而尽。
他闭上双眼脸色陶醉,显然是回味无穷。
“此酒色泽金黄澄澈,入口醇厚且带了梅花清香。余韵不绝如金蕊梅清寒傲霜香气悠远……”郭朴咋着舌喃喃自语,向来名士饮酒便大做文章,归梦也不是第一次见师父饮酒后的狂态了。她更深知,师父饮了酒更是和颜悦色,万事好商量。
转眼间,两壶酒被喝了大半,郭朴已有些微醺。归梦料定此时是央师父帮忙的最佳时机,于是缓缓地开口了。
“师父,弟子想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