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一旁的谢皇后仪容如常,端庄自若,先是劝慰住皇帝,又摆手命内监扶着皇帝先行退席。
“陛下不胜酒力,诸卿安坐。”皇后的声音沉稳自持。
“皇儿。”谢皇后侧首看向太子,太子已了然。接着太子便借口身体不适,委婉地主持结束了宴会。
端午晚宴就在不明不白中不欢而散了。
参与宴会的众人无不是抱着满肚子的疑问离开的。
翌日,天刚蒙蒙亮,宫中便有使者来唤东安侯入宫议事。归梦纵然平日再贪玩不懂事,也意识到非同小可,听到消息便起床陪着忧心忡忡的母亲一起,等父亲还家。
父亲除了侯爵在身,只担了侍中的散职,平日也并不参与军机要事,多是在家陪伴母亲,做些闲差。像这般急召,从未有过。
这一等,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夕阳西下,才听门房那传来父亲还家的消息。
这一天委实是过得漫长又艰难。
归梦的大伯,岑家长房岑照官至大司空。归梦的几位堂兄也分别担着尚书、给事中等职位。曾祖父也是将帅出身,带着族人南渡后为朝廷立过大功,一手创立了北府兵,位列三公。岑氏一族之所以在士族之中有一席之地屹立不倒,不仅是因着与谢氏联姻,外戚的身份,也因着祖上打下的根基深厚。
她生来大富大贵,顺心如意,想做任何事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轻而易举。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见过父亲英气威武的脸上现出过倦色、愁容,更不曾见母亲担忧落泪,无心饮食。
她印象中也就见过父母为两件事苦恼过。
第一件事:无子,将来无男丁袭爵。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父母亲似乎也早已看淡随缘了。
第二件,是她的婚事。当年面对姨母谢皇后的结亲之意,父母亲也是困扰苦恼了一番,但也很快做了决定解决了,并不如今日这般惊惶。
归梦扶着父亲坐下,奉上温热的茶水,迫不及待地询问:“宫中到底传唤父亲商议何事,怎地去了那么久?”
谢氏亦是满脸关切地握着丈夫的手,等着他开口。
岑熙看着妻女对自己的关心,忍不住拍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又抚了抚女儿面庞,温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梦儿的婚事,我们需得早做打算了。”
“这是为何?”母女俩异口同声。
岑熙叹了口气:“你可知昨夜晚宴为何提前草草结束?桓超虽是暂时平了侯峻的野心,允诺此番回去后便奏请圣上封他为王,但那侯峻贪得无厌,竟还突然要求娶士族门阀之女为妻。桓超好大喜功,生怕有变,竟先自作主张答允了。此事是与他同去的一名太子的手下差人带了书信回来上报的。”
归梦“哦”了一声:“原来昨夜陛下就是看了这封信,无怪会如此愤怒。”
谢氏亦道:“这侯峻不过是草民出身,听说还是夷狄混种,凭他也配与世家通婚!”
岑熙饮了口茶:“还不止,那信中还说,侯峻自觉带兵归顺,必得有贵女相配,方能彰显陛下对他的重视。所以若非皇女,那最好是王、谢两家的女子。”
谢氏听到提及谢家,再也忍不住,啐道:“乱臣贼子竟这般狂妄!士族女子哪由得他来挑拣?”
归梦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解:“他想求娶的是皇族,或是王谢两族的女子,与我并无干系。父亲又何必担心?”
岑熙摇了摇头:“你想得简单了。自你祖父那一辈开始,王、谢、岑三家便互相联姻。你虽是岑家人,可身上也有谢氏的血脉。更何况,要论身份尊贵,你是当今未嫁的贵女中头一份的。”
归梦好奇道:“原来我们也与王家结过亲?那为何我们平日并不和王家来往?”
谢氏轻叹一声:“还不是因为你姑母……”她话未说完忽地意识到失言,与岑熙对视一眼,便不再继续说了。
“姑母不是过世许久了吗?”
岑熙岔过话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他王家高门鼎贵,我们颇有不如。只是放眼看去,王家男多女少,谢家也并无适婚女儿。所以,你也有被选中之虞。”
谢氏问道:“那么陛下的意思呢?”
“这就是召我们前去的原因了,若要和平解决招降此人,待侯峻入了京师,必要许配一名贵女给他。侯峻在豫州握有一支精兵,势力不小。他若倒戈北胡,无疑会成我朝的心腹大患。此番桓超去招降,也是做了先礼后兵的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这侯峻心机深沉,先是一口答应,待得返京途中又提出与士族通婚的要求。如今已是势成骑虎,若是不答允他,只怕就要兵戎相见了。桓超先答允他恐怕也是行缓兵之计。”
谢氏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这怎么行?这如何是好?”她目光掠过女儿姣好的面容,满是焦虑担忧:“夫君必得想法救救梦儿!”她出身谢氏高门大族,向来骄傲也以此为荣。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这谢氏的出身也会成为一道符咒,会害了亲生女儿。
归梦忽地笑了:“这侯峻也有些意思。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一朝得势,便要求娶士族女子装点门面,非要破了士族不与寒门通婚的惯例。这岂不是在狠狠打脸士族,出一口从前被看不起的恶气?”
谢氏有些哭笑不得:“你倒还欣赏起他来了?若真的嫁给这贼子,瞧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她吐了吐舌头:“女儿不过就事论事嘛。说起来,陛下应当也不乐意被胁迫着破这个例。那何不索性灭了他?”
岑熙起身,负手而立:“说得容易,刀兵一起,便是浮尸千里,血流成河……总之,一切要等那侯峻入宫面圣后才有定论。所以我说,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尽早给梦儿议亲。”
归梦没想到最终竟还是这个结论。她固然是害怕被选中嫁给侯峻那等逆贼,可是也不愿由着父母之命去嫁给他人。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如果要指婚,请把我指给明铮!可是她深知,以明铮的家世,是不可能入得了父母的眼的。
从方才的谈话来看,双亲依然认定士族之间彼此通婚是情理之中,不可更改的成规。
可她偏偏不信邪,越是艰难的事,她越要去做成。骨子里的那股拗劲上来了,她倒觉得侯峻之事也不算全然的危机,这危机中也许就透着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