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数日,晴时雾濛濛、草萋萋。
安娘子携了个大木盆正在河边浣衣,那葛术虎掌中倒扣一只碧青的琉璃盏,问她芳沅哪儿去了。安娘子一边捶打一件素罗衫,一边与他笑说:“寻常时候只见你来找官人,这些时日找四儿却找得勤。也不知你寻她何事?”葛术虎脸上一红,半日不语,手中只紧扣琉璃盏,又听安娘子道:“我叫四儿看羊去了,在山坡对面呢。”他便道:“那我等一等她。”安娘子说:“日头晒着,也不怕累?她回来时,我告诉你。”他独在帐中等至傍晚,夕辉滚滚如烧,不时想掀开这琉璃盏再看一看,但忍下了。
天半黑,他又来问安娘子,却见安娘子急道:“也不知人去何处了……总寻她不见……羊倒还在,我数来数去,像缺一只……怕是她也去找羊了……”
前方一个小山坡,芳沅打了火把来照,四野茫茫不见羊。
“羊儿啊——回家吧——”
一阵大风将火把吹得闪烁,十步开外便黢黑一片了……
这一坡野草没膝,霜露清寒,风过时莽莽而动,一浪一浪,涌翻如大块秋云。火光也如一粒星,活在她眼中。俄而月出,却是一轮病月,渺如尘上光。霜草卷似银,将她一袭碧青青的裙也打湿了。她举这火把而走,浅浅深深涉过了坡,那光焰一照,惊觉再往前竟是断崖……芳沅悚然,退行几步,渐而狂奔起来,山连天,天连草,草又连天,无边无涯……大风又在吹,又在吹,吹到临安,吹破一晌春梦,将宋宅的一帘海棠也吹化红雨……她被吹作一朵绿萼的花……
那山是埋了白骨的坟茔,千年万岁,鬼火荧荧……
芳沅害怕得哭了。
前头窜出一对眼睛来,阴阴有光。
因有火把在手,那狼一时还不敢攻过来,一边嗥叫,一边绕圈快走,呼朋引伴。更多、更多的眼睛聚集而来……
忽听一声暴喝,一团大火喷过来,将狼群烧出一个大豁口。
马嘶长长,她再从指缝睁了眼,一举首一回眸,分明是他,是葛术虎携了兵马来,他手中还余一支火,照面如神。一只狼将欲跳上马身,一爪钩在他左肩,被他以火把一烫,只哀嚎而落。他痛而不发,冲芳沅一再叫道:“快过来——”便将芳沅提上了马背,护他怀中:“别怕!”月淡淡,星微微,风猎猎,草茫茫,这快马夜行如海舟,如白龙……风声大如雷……他也在喘,在叹,一颗心动摇跃跃……砰砰……而她宁这马不停,这风不停,这月不换,这草不断……摧折了刀山,消灭了火汤,枯竭了地狱,一生一世,只在这马上了——
他们一下马,安娘子携药箱急迎而上,先扶葛术虎进帐去了。
安娘子以一碗温水将他左肩伤处洗过,又喷了一口白酒,他眉头一紧、咬牙无话;将那半瓶十灰散细细涂敷,再以布条缠扎好。芳沅跟在后,揭了帐门,他忙把衣衫半搭,胸口隐隐一团青黑,是刺青,但不知所刺为何;脸上臊得通红,只说:“我上衣未穿……你不好进来的……”芳沅嗫嚅道:“我怕你死了……”他方笑出来:“我不会死的,你可伤着没有?”她将头摇一摇,又听他说:“你去把——把桌上那琉璃盏掀开,掀开看看——”
一只径约两寸的大粉蝶从盏下钻出来,只这一对前翅尖儿上两抹橘,抖一抖、晾一晾翅儿,飞影满帐。
“是我白日里抓给你的,好看吧?”
他也盯这蝶儿看,飘啊飘飞啊飞,如梦如魇,稍一移目,却见芳沅那水杏眼中不知何时又化了一行拖腮的泪。
“大王子若死了,四儿怎么办呢……”
他呆呆愣愣,不知如何来答,眼见这姑娘已转了身,跟安娘子一起出去了。
粉蝶来扑那油灯,经火一灼,噼啪一坠,便死去了……
这日,天边聚乌,一阵急雨忽来,等东方钺、昭烈等人骑至金营中时,袍绔半湿,鬓间淋漓,便由两个女真阿里喜(士卒)扶下马来,去见此行主持和议一事的大金沈王完颜允晟。
短短几步,但也张了两把细绢伞。
雨打伞面三两声。
金人称可岁赠蒙古牛羊一万、米豆三万、绢帛两万,另美女两百。东方钺虽再三建言伐金,敦必乃仍遣他回书,以应和议;并审思之,以为可和,便先差东方钺、昭烈二人来议。东方钺作布袍打扮,另以玉簪束髻;而昭烈戴一顶弯檐圆笠白帽,衣同色腰褶袍,佩大刀。他们接过毛巾,先将脸上擦过、衣裳拧过。这大帐扎得华美,有玉案、雕弓。壁上挂一幅半丈之高的泰州、临潢三十七堡的羊皮地图。今大定七年,金人总分三十二军,神策、神威、神捷、神锐、神毅、神翼、神勇、神果、神略、神锋、武胜、武定、武威、武安、武捷、武平、武成、武毅、武锐、武扬、武翼、武震、威定、威信、威胜、威捷、威烈、威毅、威震、威略、威果、威勇,设都总管、副总管各一,分隶左右领军大都督、三道都统制府,又设诸军巡察使、副使各一。今之左领军大都督便是左副元帅、枢密使、兀术之爱婿纥石烈志宁。此人只约三十七八,居右盘坐,戴帽,着御服金线袍、玉吐鹘,携一把宾铁镶玉佩刀,以一只金葵花盏饮酒,仿佛勇沉不动。昭烈以为这一位必是沈王,便上前行过一礼:“在下敦必乃帐下敏罕那颜、金牌使昭烈,见过沈王殿下。”纥石烈志宁始抬眉而笑:“区区一个莽夫,也称那颜。”昭烈怒前半步,将欲出刃,而被东方钺轻轻一拦,说道:“纥石烈元帅啊,这便是上国的待客之道吗?”
帐后又转出一人,是个美丈夫,穿银狐袄,揣袖道:“快为使者设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