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深,府中红灯笼一盏接一盏地摇,如鬼眼。
这庭内扎了个高秋千,阮娥便荡在秋千上,足蹬踏板。雪如琉璃梅如血,轻轻荡荡。因披了件大红斗篷,并不觉寒。腰间白莹莹一个玉环,系着彩绦。半日,忽听墙角有女子道:“王爷将她接了来住,也不知为了什么……还给她那个叫‘阿立’的弟弟也安排了,要叫他考咱们大金的进士呢……”另一个道:“生得姿媚巧,怕是要招来做第三房的。王爷可是状元皇子,当年考的亦非女真科,而是汉人科呢。将她瞧上了,便是她有福。”再是窃窃笑声。阮娥听得分明,竟也未恼,仍在玩秋千。飞雪穿庭,红梅吐香,灼灼千万枝……
“荡得这样高,仔细跌下来。”
“嫋嫋不怕!”
她对完颜允晟一笑,笑得他心头似痒,便往那秋千架下站了,接她道:“当心……”
“哎——我鞋湿了。”
阮娥拢脚而立,低头含笑,一支六梁金钗缀乌云。
完颜允晟道:“我帮你解下来。”她也未躲,只往那秋千上侧身坐了,静静看他将双足抱在怀内,剥去了鞋袜……那一双高底绣鞋也是大红色,罗袜已沾晶莹雪。彼此相望,竟无言。惟闻风与雪,吹花满郎头……良久,阮娥先为他择去一头落红:“王爷待嫋嫋好,不知是为什么。”完颜允晟仰面笑道:“除了我,难道不曾有人对你好吗?”她的脸儿也似红梅花儿,细细而说:“我不过是个孤儿,父母早亡,身世飘零,被何刘氏收养成人。她是个严苛之人,半点活泼的话都说不得。我哥哥叫何湘君,他对我倒好……有一年过了中秋,月儿圆,那荻花瑟瑟茫茫,山溪细流,他就往松树下做了个秋千,叫我来玩。我未梳头,杏黄衣衫、红罗裙,踩在这高秋千上,一步一步飞似登仙……墙外还有人来窥看,被他呵斥走了。本就裹了小脚,我这一分心,便跌下来,正被他接着了。我哥哥是十分好的……”
“我也会待你好,比他还好。”
“我却不知是为何……”
“不为什么。”他道,“只为嫋嫋。”将她那小脚往怀内藏了,“——还疼不疼了?缠足的苦,往后便不必再受了。”“那万万不成。”阮娥忙说,“阿娘说了,‘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这缠足便也是‘妇容’之一种了。若是不缠,便是失德了。”“缠足是男人作孽、女人吃苦。男子未必刚,女子未必弱,我们女真的女子就是个个能骑善射的。”他又从袖内取出一枚金环,往那右足上套了,“小仙娥,这金铃十分配你。”
雪晴时,天地寒冻一片。
葛术虎见芳沅还在水畔劈柴,忙说:“这奴婢的活儿,你往后便不必再做了。”
她也不睬他,朝那干木柴发着狠,拼尽了十分的气力,却也劈不开一根。
他笑道:“我早说过的,你柔似嫩柳,哪干得了这粗活呢?同我进帐子吧,仔细生冻疮。我那儿还有些鹅油膏,最滋润了,你要不要?”她丢了斧头抹了把脸,是在擦汗,可他以为必是在抹眼泪,于是心儿慌慌地又来哄,“哎,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别怕!有我在呢!我今早同我大哥打猎去了,猎得了一双兔儿,圆滚滚,乌黑眼儿,真讨喜得很,你要不要?我这便抱来——”芳沅生硬道:“并不曾有人欺负我。这兔子,我也不要。”葛术虎道:“可好吃了。”她又说:“我不吃。”他便又发笑:“哦——我晓得,必是你心慈,舍不得吃。你若喜欢,我每日给你打一对回来,不愁没有兔子养的。若是巧了,得到一对白的,那才是稀罕物呢。入冬天冷,我可叫人为你烧水沐浴、打扮梳妆……我阿娘说,明夜还要办鹿肉宴呢,你来嘛——我还有一样好东西要送你呢——”
“那颜已有女人,却还同我玩笑?”
她将那眼刀剜来,他呆愣。
“我几时有女人了?”便见他追在后头,“我没有女人——我根本……”那一张长方脸膛又晕红霞,“说起来,你不就是我女人么?”
“休得胡言!”芳沅一转身,蛾眉将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娶你的蒙古娇娘去吧,倘再纠缠,我必不轻饶了去!再有什么话,便去问你那大哥吧。”
过了午,昭烈又遣了人来,这一回是送一套珠翠云龙纹的冬袍、一条青领巾及一些金银饰。那花钗上缀着一块指甲盖儿大的忽剌安(大红)石头,莹然如涂血,像是回鹘所贡。那奴婢道:“明日有质孙宴,还请四姑娘更衣。至于这领巾,是那颜亲去城中集市采买得来的,闻说四姑娘喜青色、碧色,便选了这一样,上头还题了一首汉诗呢。写的是:‘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那颜说,固难解其意,也知是好诗。四姑娘且看——”芳沅凝目,单单将那领巾接过来,一切皆如临安样式,心念一转,竟收下了。不多时天乌欲雪,昭烈急来探她,她却不在,只两个小婢女在。其中一个便是檀儿,上前行过礼,说芳沅往安娘子处送书稿去了,一语未完却被他执了手,言语愤懑道:“你是哪个?我送她的领巾,怎在你身上?”檀儿惊慌:“四姑娘说那颜送了好些东西来……此福消受不得,便都赏给我们了……”他将那领巾长长一抽,撕作数段……
一扭头便见芳沅卷帘而入,梳新髻,插戴一把桃木梳。
“这东西我也见过。”他冷笑道,“必是葛术虎那小子送你的吧。”